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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虽说自那日答不上话之后,长生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但徐济一开始还真没把那位岑夫子放在心上。因为经过近一旬的查访,他发现,和那走私商贩有关的每一个问题都要比那岑夫子的事严重得多。
首先,这些人是从哪得到的魏境缺人的消息?又是怎么知道哪里能安置这些偷渡而去的梁人?那些梁人的钱财又是从如何运出的魏国,是从哪里传出了梁人能在魏国一夜暴富的消息?是谁给了他们买卖魏国身份的渠道?
其次,既然有出身显贵的梁人上门投奔,那监控梁国太子的人为何毫无察觉?他们又是要如何才能帮助陷于魏境的萧太子得到千里之外的皇位呢?
再者,既然这梁人从湄州入魏屡禁不止,为何驻守此地的魏军迟迟不见动作?不仅没有上报主官,加强戒严,甚至还在年前裁减了在湄州码头巡逻的军士人数。如此安排是湄州守军自作主张?还是听了上峰的指示?
最后那个念头让捧着热汤的徐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湄州守军的上级,可就是大魏镇远侯的邺城军了,再往上便是太子与吴王的舅舅燕国公,如此富贵的人家,还会心有不足么?再联想起先前他与陶侍郎在芒山遇到的那个铁匠,难道说彼时他们的猜测一点也没错,舅甥之间的斗法到现在仍未消停。那吴王将自己扔到这里,究竟是想让自己查出什么呢?是要抓住湄州守军的错处?还是要借着湄州守军咬出他们身后的太子或燕国公呢?
徐济想了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下午吃过饭出门又是什么新发现都没有。
当地本就是梁人居多,他们对魏人有着天然的防备心理,像徐济这样多吃了两顿饭就想着开始找小二掌柜套近乎的生面孔更是当地人的重点防范对象。起先好歹还有个长生能在边上帮着他敲敲边鼓,现在这小孩又整日蔫头搭脑的,一天讲不了三句话,导致徐济连和村口坐着嚼槟榔的闲汉搭话说不了几句就会被怀疑是不是又是一个要来搞事情的黑心魏国商贩。
回到衙门,却见那几日不露面的长随正等着他,“徐主簿,刺史大人说了,春汛将至,冰面将开,要您明日起去巡防河堤呢。”说着捧了张湄州刺史签押的公文递到徐济面前。
徐济看他那嘴角下不来的得意样子就知道是自己四处打听梁人买卖渠道的事引起了湄州刺史的警觉,刺史或者说刺史身后那位在故意找他麻烦呢。
徐济笑着道谢,接了差事,心底却还是忍不住骂骂咧咧。什么河堤巡防,还不是在作弄他。这地方海港终年不冻,每隔十里就有沟渠通着大海,怎么下雨都不会淹起来,有个屁的冰面和汛情。说到底还是吴王和太子这一家子破事太多,而且一个两个光会绕弯子折腾底下人,还老要人揣度上意,一个不称心就要流放千里,实在是烦人得很。
好在李执从小没和这俩混到一起,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一点小心思好猜得很,不然自己真是要累死了。徐济一通七拐八绕,最终决定奖励自己回去给虎奴写一封表扬信,好好夸夸它训导有方。
长生在边上看着徐济拿了公文站在那里默然许久,以为他是被要去河堤这事给难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也吃了徐主簿不少银钱,徐主簿不仅请他吃饭还给他买新衣裳穿,姨母时常教育他要知恩图报,犹豫再三,长生还是伸手扯了扯徐济的衣袍,嗫嚅着提议道,“大人,要不我带你去问问岑夫子该怎么办吧?!”
“嗯?岑夫子?他还懂这个?”徐济回神,听了长生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那个岑夫子估计和各地乡野都有的那种江湖神棍差不多,多少能帮着众人解决些日常中的疑难,宽慰宽慰心绪,但若真的指着他们解决民生大计却是不能的。
长生听得出徐济的不信任,很是不服气的辩驳道,“岑夫子不是大人想的那样的,他真的什么都懂!”
徐济看小孩涨得脸都红了,便也不再争下去,遂妥协道,“好好好,那你带我去一趟吧。要真有用,我请你吃烧鸡。”
说到烧鸡,长生终于又笑了起来,“谢大人。”
徐济估摸着这么几日,长生就这句话讲的最大声,“说到吃烧鸡这么高兴啊?我看你平时也没少吃肉啊。”
长生脸红,“那是跟了大人才有的吃的,我们自己出门时买不到这种吃食的。”
徐济不解,“这些又不是紧俏物资,怎么还能买不到呢?”
长生凑近了徐济,小声道,“湄州官府只许卖东西给魏人。”
“这样啊。”徐济愣住,他终于明白自从到达湄州后那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是从哪里来的了。难怪他总觉得此地的梁人和魏人隔阂颇深,近十年相处也无法消弭两者间的敌对情绪,怪不得他走到哪一眼就能被认出是魏国人,也难怪所有的梁人都对他存有戒心。原来此地的梁人和魏人竟是被强行分出了个高低。
徐济心中愤然,这种规定岂不是在断此地梁人的活路,更是在逼着湄州等地的梁人不认魏主,甚至叛逃出魏境?嘉佑元年皇帝就下令要各地将八州十六城的梁人视作手足,且不说这话里到底有多少真心,但起码道义上是挑不出错的,区区一个湄州刺史又是怎么敢如此光明正大的抗旨不遵,又是怎么敢有这般荒唐妄为的点子?徐济压下怒火,又问:“那你们平日若是缺衣少食要怎么办?可不是所有东西都能从地里长出来的。”
“岑夫子会帮忙的。”长生答道。
徐济这才明白这位岑夫子在长生这种穷苦人心中的地位,他终于急切起来,“那我们走快些。”他有心要会一会这位无所不能的岑夫子。
岑夫子住在远离湄州城区的山脚下。徐济也是跟着长生横穿了一整座湄州城,才发现原来这地方并不全是临水的平原,也有崎岖巍峨的高山,而山的另一边,就是客死异乡的梁人所心心念念的故土。
自能从车上看到山峦初显开始,长生就不让徐济坐车了,他说住在这里的邻居都比较胆小,看见有外人来会吓坏的。徐济便跟在长生身后,淌着刚下过雨的泥泞走到了山脚下。湄州的泥巴似乎都要比懋都的来得野,一脚踩下去却是要花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将鞋赎回来,徐济才步履蹒跚地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觉得自己的背后全湿透了。长生倒是走惯了,赤着脚一路蹦跶着跑在徐济前面,徐济还没走完一半的路,长生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有些抱歉地看着他,“今天岑夫子不在村里。徐大人,您还要再往前吗?”
徐济点点头,“那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他想知道这群处处受到限制的梁人是怎样在这里活下来的。
长生得了烧鸡的许诺,带起路来积极得很,只是一路上忍不住反复叮嘱徐济,他们村都是侥幸从战乱中活下来的梁人,不太喜欢魏国上官,他最好别暴露了身份。
忙,太忙了。徐济跟着长生进到村子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感觉整座村落都笼罩在了一种因忙碌而产生的焦急之下。此刻已过酉时,但村里的家家户户屋檐上却仍有灯笼高悬,路上遇到的男男女女也具是行色匆匆。瞥见长生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村,众人的面上也都有或好奇或犹疑的神色,但没有人停下来拦住他们或是询问徐济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只有那么匆匆一瞥,然后就继续埋头赶路去了。
“他们这是做什么?”徐济不解地发问,他不记得有什么农活是必得要在晚上做的了。
长生将徐济让进自家院内,低声解释道,:“在救人呢。”
魏军或魏人受了伤自有大夫救治,湄州梁人染病也可自行前往医馆求助,那么如此隐蔽的需要集中救治的伤者只有,“山那边来的?”徐济问得含蓄。
长生听了没摇头,算是默认了徐济的猜测。这里魏军不常来,山峰两边又是血脉相连,哪能真的见死不救呢。
徐济还想问那群梁人是生了什么病,就被身后传来的吵嚷打断了。
长生家里也没有大人在,他们一进院子就有四五个小团子听见动响冲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往长生身上扑,但看到徐济后又齐齐刹住了脚步,一溜仰着脑袋看向徐济,盯着他衣衫上的纹饰目不转睛。
长生生怕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冲撞了上官,生拉硬拽地要把他们往屋里赶。徐济摸出钱袋,挨个给了一个大钱让他们自己去玩,长生独得了一小块碎银,顿时他赶起人来就更卖力了。
徐济瞧那几个孩子虽然衣着破旧,但却没有面黄肌瘦的,收了礼物还知道同他道谢,想来他们平日也还过得去。或者说,在那位岑夫子的帮助下,整个村子的人都还过得去。这个岑夫子还真是不简单。
如此看来,今日没有遇上那位岑夫子未必不是件好事。徐济想通此节,便也不再急着往伤患聚集处去,改日准备齐全了再来也不迟。
长生原是准备无事发生般再带着徐济出村,却不曾想,他们甫一出门,就让人叫破了徐济的身份。
麻杆般瘦削的青年顶着两垂到下巴的黑眼圈,兴奋地拉着徐济的衣袖不放,“徐少卿!真的是你啊徐少卿!”
徐济都不用借身后火烛的亮光,也能认出面前这个略有些神经质的高亢嗓音,这就是那个让他和菩提子扯上关系的元凶,在万年县下猛药药翻了好几个壮汉的游医,白不言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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