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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去
这年盛夏，太子刘衍戎被罢黜。
闵昭去了白圭宫，那是刘衍戎未被封为太子时居住的宫殿。等候了许久，白圭宫门始终闭而不开，身旁叫不出名的小公公轻轻扯闵昭的宽袖袍子，小声地提醒她皇后在昭阳殿已经久候多时。
伸手招来一名小公公，闵昭冲他附耳几句，小公公听完皱着眉往白圭宫门走，走了三步回头瞧闵昭，闵昭点头示意他快去，小公公愁着脸又走了三步，再回头时闵昭已经离开。
昭阳殿内，一如往常般的清雅肃穆，熏炉里的焚香忽明忽暗，一缕缕的烟从兽口飘渺而出。
“元渊已经下天牢了。”闵皇后淡淡地道。
闵昭微微叹气：“果王爷离城时万分嘱咐，请闵氏多多照看四殿下的，这可怎么交代。”
皇后往外瞟了一眼，慢语道：“弑君又是弑父，怎么交代？还不全是自己惹的。”
“听说，殿下从那日起就没出过白圭宫半步。”闵昭指尖从茶盏里一沾，在桌上兀自画圈圈，“姑姑你说他在想什么？”
“想什么？”皇后一声冷笑，“关在天牢里的人原本应是他，你说他会想什么。”
“四殿下的事……并非毫无转换余地啊!”闵昭起身，像皇后道辞，“我去瞧瞧四殿下。”
“如意，哀家就是没明着说你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望着闵昭离去的身影，皇后又补上一句，“改变不了的，你就莫要再强求了。”
约半个月前，大亓出了一件大事，依着民间百姓流传开的说法是太子刘衍荣不满乐安帝，偕同四皇子刘元渊擅闯帝寝宫，闵右相护驾及时。因凶器在刘元渊之手，四皇子又是一口担下全部责任，人证物证被收监大理寺，可怜这个大亓的四皇子才从大理寺出来没几天又被关了进去。太子刘衍荣虽因为四皇子的庇护，但身为监国太子，干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又兼前些日朝堂对他的谋反之事颇有微词，圣上下旨，金印御玺，废了他的太子之衔。
闵昭问过皇后，建威将军神勇虽不及当年，可果王爷所在的那块封地可是富饶的很，花了那么些年才拉拢过来，为了一个四皇子，功亏一篑实在不值得。皇后只是一个劲地苦笑，淡淡地说了句回相府问你的父亲去吧。
刘毓晗抱着闵昭让她别走，头埋在她的肩窝不断地呢喃重复：“别走如意，别走好吗？让我来告诉你，我不想你从别人口里得知。”
“好。”
刘毓晗开始慢慢地讲，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垂着头，手固执地拉着她的不肯放。
“别回相府，回去你就出不来，我也见不到你了。”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之时，两个人并排坐在清风摇曳的绒仙树下，闵昭拉过刘毓晗的手，掌心朝上放在膝头，清晰的纹路一条一条。这一条是主命的，很深很长，她的九哥哥会活得很长很久，不像自己；这条是主姻缘的，先头的一段散乱得很，可后头有一大半也是又深又长，先头的散乱是因为自己吧；那条主财，那条主运，这条那条，那条这条，她的九哥哥会愈过愈好啊！
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掌心，闵昭都险些忘了听他在说什么。说什么，似乎说了前些年的淮河赈款查出来了，父亲闵相快要被降职；似乎说了父亲的新宠姨娘回老家了，那个与吉利生母外貌十分肖像的女人是滕氏寻了多年，终于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僻壤乡村找到，拿到闵相与两江总督的密函之后就离开了相府；似乎说了群臣联名上表皇后闵氏过分干政，闵右相在朝中结党营私，乐安帝本就对皇后有所微词，顺着众臣的话头下口谕令皇后在昭阳殿好生休养，莫要太操劳国事；似乎说了乐安帝年迈，国不可无君，二皇子与四皇子皆是带罪之身，九皇子久在番邦不熟大亓，就先去吏部见识见识。
“你要去吏部？”闵昭抬眼看他，昏黄的霞光还未散尽，映衬得刘毓晗的脸愈发显得秀气斯文。
“嗯。”刘毓晗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低声又道，“以后……会很忙，不能……经常……陪你了。”
交握住自己的两只手，闵昭低低地应声：“嗯，我心里有分寸的。”
“如意！”
“何事？”
“我……”刘毓晗顿了顿，又道，“你是我的妻，害尽天下人，我也不会伤你分毫。不要，不要……请不要避着我。”
闵昭扬起头，绒仙花早谢尽了，可枝叶却依旧茂盛地厉害，遮挡住炎炎的烈日一片。
“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会一直在这，不会离开的。”闵昭嘴角浮起一丝笑，“九哥哥不要忘了回家的路，要时常回来看看呐。”
“如意，你……我……”刘毓晗欲言又止。
闵昭笑了，摇着头说道：“我说了不管的，就不会去管。”
刘毓晗垂下了头，突然仰头从闵昭展颜，笑眼弯弯，媚如桃夭。
闵昭转过身，看向绒仙枝桠的深处。九哥哥你算计得太多，轮到我头上了吗？那一晚的天格外地黑暗。
闵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也没有说，说出来又怎样!当很多年后她离开了，刘毓晗也终于明白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失望抑或是绝望。
她说这里是他们的家，会一直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他回来，推开门，会看到她站在枝桠繁茂的绒仙树下，笑着迎候他?
天牢不比别处，莫非穷凶恶极，违德枉伦者，是进不了天牢的。大亓的四皇子刘元渊谋逆行刺被收监在此。贵为皇子的他并没有受什么刑罚，只是看起来狼狈颓废了些，想必是不习惯这里。
沿着栅栏，闵昭缓缓地蹲下：“四殿下。”
里头黑压压的没有半点动静。
“四殿下，殿下很是担心你。”
“哼！”里头传来一声讪笑，刘元渊的嗓音哑哑的，“二哥不会见你的。”
闵昭心里一个咯噔：“四殿下何出此言?”
“要我明说吗？”刘元渊的话透出浓浓的不耐，“不是你和老九串通一气害本王和二哥！”
“对于你，我从未有加害之心。”闵昭手扶着铁杠杠又凑近了些，“更别说殿下了。”
黑暗沉默了很久，半天才传出一句低沉的嘶哑声：“你走吧，本王不想见你。”
“四殿下。”闵昭犹不死心，“你不为清莜吗？”
提到清莜，刘元渊微微动容，沉默了半天：“……本王不能不管二哥。”
“殿下他……”
“滚，给本王滚！”刘元渊突然激动起来，“别以为老九干的那些个阴损的事能遮得天衣无缝，不要落到本王手里，哼哼!本王就是死了，也会在天上等着看他的报应的。”
“弑君弑父?不忠不孝？哈哈哈，到底谁才是那个弑君弑父、不忠不孝的人，本王瞪大眼睛等着看呐!回去告诉老九，缺德事干多了，是活不长久的，纵然得了天下又如何？”
闵昭摇着头起身，腿蹲得有些发麻，往外走的背影有些摇晃，口中兀自喃喃，一遍又一遍。
“他会活得长久的，活得长长久久……”
她知道刘毓晗在做什么，一直都知道，可是她就那么在一旁看着，其实她应该在事先告诉父亲、告诉姑姑、告诉乐安帝的。可她不忍心呐，不忍心他愁、不忍心他不顺、不忍心看到他眉间皱起的细纹。
笑眼弯弯，媚如桃夭。
是哪一年呢?看到他的笑，就沉沦了。
五岁？或许更早。
十四岁？或许更晚。
他已经不常笑了，守在四合院的躺椅上，闭上眼，回忆他在这儿的一颦一笑，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不在一天、两天……不知道有几天了。
外头愈来愈乱，皇城里已经开始戒严，大队大队的官兵们穿梭在街街巷巷，热闹得很，也喧杂得很。只有这小小的四合院一如往常的清净，是因为地处太偏僻，还是受了谁的嘱咐。
炎热的夏本是让人心生烦躁的，可是今年很不一样，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闵昭觉得自己只是在躺椅上打了个盹罢了。
多事之秋，秋天总是多事的。
人来人往，果王爷来了，来就自家的女婿，可又走了，一个人孤身走的，清莜不肯离开，执着地守在皇城。后来，刘元渊走了，乐安帝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看到他们兄弟相残，将四皇子远远地打发了，去了漠之遥的地方，听说那边也住着一个皇亲，是乐安帝的皇弟，闵昭却从未见过他进城，想必也是犯了什么过错的吧。这一回，清莜还是没有走成，是刘元渊不让跟着，说漠北太过险恶，强留住了她。
“好好照顾她。”刘元渊第一次没有对闵昭有所嘲讽。
“嗯。”
“我会在漠北好好看着他的手段的。”
“他会活得长久的。”
“什么？”
“他会活得长长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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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故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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