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

　　立刻起了身，燕淮凌环顾一番，正待向门口迈，谁知藏烨已推门而入，身上带着晨起的清新气息。
　　抬头撞见对方视线，燕淮凌道：“呃，大人？”
　　进屋放了剑，藏烨道：“休息好了么？”

　　“大人这是刚回来？”
　　“嗯。”
　　回想昨夜藏烨挑灯抄卷之事，燕淮凌了然：“莫不是去送织埠原卷了？”
　　藏烨点头：“正是。”

　　一想到那三个孩子又惊又喜，小郭莲怕是就算生气也不能再说什么，燕淮凌便不禁一阵好笑。
　　虽然很想问藏烨那三个孩子反应，不过看他那一向严肃的脸竟莫名有些温柔神情，燕淮凌便猜到此番结果了。

　　心下涌上暖意，他道：“可否让在下过目那抄卷？”
　　藏烨愣，随后自怀中掏出前一晚抄写的织埠卷递给燕淮凌。

　　翻开那医卷，嗅墨香，观笔触，燕淮凌忍不住心间一阵澎湃。
　　人美字美，高德仁义，武功上乘……谁人不爱？
　　此念方出，他微微一愣，脸上一抹笑意渐渐消失。

　　并未察觉他心间所想，藏烨侧头望了眼窗外天光道：“此番织埠之行结束，便是要去那太雁之地。”
　　燕淮凌：“若是寻找太雁陈凌君，怕是要从关州开始。”
　　藏烨回首望向燕淮凌，面色温和了些：“此番回太雁，公子有何想法？”

　　想法？
　　那太雁之地已能看到旅途结束之期，燕淮凌莫名感到一阵夹杂着细微恐惧的茫然。
　　五地之卷虽较之万寿卷略逊一筹，却也是医簿至宝。
　　寻得五卷后，那万寿卷之行，姜温卓怕是另有打算，彼时，他燕淮凌很大程度不会与眼前人同行。

　　为何？
　　缘于此番旅程，他本只想收获些医卷经验，却不曾想心间被凿下一块，让某人占了大部分空间。
　　而不像从前，这部分空间他不可控、不可触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不断扩大，吞噬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存圈。

　　燕淮凌不习惯更不愿意让这种失控感持续——但他清楚，那份无来由却相当深刻的情绪似是火药，随时可能将他那隔绝真意的冰壁炸得粉碎。

　　背过身去，燕淮凌故作悠闲道：“不必风餐露宿，有府可归，不必探查许多，怕是终于能歇上一歇。”
　　藏烨沉默半刻，道：“也是。”

　　“大人有何想法？”燕淮凌负手而立，并未转向藏烨。

　　藏烨迈至窗边，径直开了窗：“若能顺利拿到太雁卷，应是归期不远。”
　　此话落下，燕淮凌垂了眼。

　　半晌，他道：“大人可曾想过那万寿卷下落？”
　　藏烨：“万寿卷不比五卷，若要寻得，花去几载都可能。”
　　燕淮凌道：“花灵官想是不会让大人离开太久。那寻万寿卷之事，会否交于旁人？”

　　总觉得燕淮凌似是话中有话，藏烨禁不住转头望向他：“公子何意？”
　　迈至藏烨身侧，燕淮凌视线落于窗外别州街巷：“此番密令若是结束，大人会否继续寻那万寿卷？”

　　藏烨：“若花灵官有令，藏某自当鞠躬尽瘁。”

　　展扇，燕淮凌面无表情地望着街上一打着折伞的女子，幽幽道：“若非燕某与大人同行，大人会否失望？”
　　藏烨一怔。
　　微微蹙眉，他侧头望向燕淮凌道：“燕公子不欲寻那万寿卷么？”

　　燕淮凌未答，转头，望入藏烨双眼：“大人会否失望？”

　　藏烨：“……”

　　知晓此人一向言语轻佻，但此句中却莫名带着认真，让藏烨有些无措。

　　“若姜灵官另派他人，藏某自当尽全力配合寻卷。”

　　依然官气十足，滴水不漏，不沾半点私情。

　　燕淮凌眸中神色暗淡了些，但他很快合了扇，换上笑脸：“看来大人对这万寿卷颇为执着。”
　　“密令所使，谈不上执着。”

　　点了点头，燕淮凌自觉胸中痛意，忍不住道：“既是这织埠最后一程，在下还是上街闲逛一番，算是结了心思。”
　　言毕，他草草扫了藏烨一眼，便执扇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才开了门，身后藏烨却忽的冲他开口：“若不寻卷，公子作何打算？”

　　很意外此人会关心自己动向，燕淮凌侧头幽幽道：“饮酒，赏花，作诗，对弈，观美人，尽天下风流事。”
　　说完，不再等藏烨回应，燕淮凌便兀自出了屋。

　　望房门紧闭，藏烨兀自沉默下来。

　　【若非燕某与大人同行，大人会否失望？】

　　回忆自莞陵以来二人的相处，不得不说，燕淮凌给他带来了等量的困扰与乐事。
　　此人常带春风一笑，性情放浪，不修边幅，似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心思细腻，办事有效，行止果决。
　　常听对方撩拨女性，所用虎狼之词令藏烨时不时面红耳赤，感慨他不畏世俗的同时又谴责他的玩世不恭。

　　若说信赖与否，藏烨承认，最初他并不信任此人。
　　但一路下来，此人处事言行都不曾令他失望，甚至磨合至今，若非燕淮凌，他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他将背后空门全数开放的人。

　　至于若与燕淮凌分道扬镳会否失望？藏烨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问题过于私人过于情绪化，以至于习惯于相信自己这条命都是别人的藏烨感到迷茫与无措。
　　金卫名为主公而活，仅此而已，至于友情、亲情与爱情，并非讨论范围。
　　此生既已宣誓效忠花重道，藏烨便不认为自己还有享有个人私情的权利。

　　纵是燕淮凌可为挚友，若与灵官之命相违背，他也不得不斩断其根。

　　【大人会否失望？】

　　藏烨侧头望向窗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

　　燕淮凌与藏烨又在织埠待了半日便启程前往太雁。
　　这条路不算远，二人几日便抵达关州城。
　　望着熟悉的街景，热闹的人群，燕淮凌很快放松下来，倍感轻松。

　　二人首站便是前去姜灵官府拜谒。

　　藏烨踏入那太雁灵官府邸时，禁不住神色微变。
　　关州之地琼楼玉宇十分常见，但迈入其中，建筑装潢精雕细琢，雕梁画栋之势让他忍不住想起莞陵那朴素高洁的灵官府。
　　两方风格迥异，也从侧面多少反映出各灵官性情。

　　听闻燕淮凌与藏烨回城，姜温卓大喜，立刻接见二人，听他们诉说旅途见闻轶事。
　　太雁卷尚未有着落，姜温卓倒是并不着急，好生安妥了两人住宿后，便派人跟随燕淮凌与藏烨，让他们将没有原卷的莞陵卷与珺途卷一字不落地写下。

　　燕淮凌素来过目不忘，藏烨回忆途中有模糊之处，他皆可一一作答，免不得引得藏烨一阵夸赞。

　　姜温卓纳卷后心情大好，特许燕淮凌与藏烨于那关州城游玩休整两日再继续寻卷之旅。

　　藏烨早先侍奉齐冥君身侧时曾有幸来关州落脚，却并未对城中风俗人情做详尽了解，虽然那时关州并非王城，却也离王城颇近，藏烨能大致猜测一二。
　　突然多出两日清闲，一向不好热闹的他也禁不住决定四处逛逛，游览街巷。

　　燕淮凌自从回了这关州城，似乎突然多了不少差事，三天两头往外跑，以至于经常不见其踪。
　　藏烨只道此人好动，要想将他拴在一个地方，怕是比杀了他还困难。

　　独自一人上了街，藏烨仗剑而行，路上小商小贩千姿百态，他走马观花，半晌没看到感兴趣的商品。
　　花了一上午时间，正当藏烨准备打道回府时，街道不远处却响起一阵争执，不少人围观，形成小小人墙。

　　那人墙刚巧在必经之路，藏烨便也不怎么在意，决定从外圈挤过便可。
　　但他个头颇高，靠近人墙时，刚巧看到墙内人影，禁不住面色一变。

　　“又是你！”一商贩打扮的男子指着那执扇浪荡子的鼻子大吼，“上次调戏内人不说，这次居然还敢再来！找打么！”
　　“诶诶，老兄，你这可有点冤枉好人，我燕某以前确实声名狼藉，可早已改邪归正，不沾女色！”

　　藏烨在人群外看得一脸阴云。

　　不用想，这色鬼肯定又捅篓子了。

　　“我放屁！”那商贩暴怒，“明明看到你纠缠我家娘子，居然还狡辩！”
　　“诶诶诶，大哥，明明是她看到我，突然上前投怀送抱，这、怎能怪得了我啊！”燕淮凌那神情看着倒还有几分真意，但这话却说得难听，让人无法接受。

　　果然，一众看客通通开始谴责燕淮凌，似乎准备向他讨个说法。

　　总觉得燕淮凌没了先前的游刃有余，藏烨最初还怀疑确是他所为，此刻却又有了几分不解。
　　侧步挤入人群，他来至燕淮凌身侧，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那商贩见一位玉树临风，相貌堂堂的侠士上前询问，登时似找到救命稻草，立刻冲到藏烨身前道：“大侠，您可替小人做个主啊——这燕姓男子是个花花公子，到处调戏良家妇女！这不，又弄到我家娘子头上——”

　　燕淮凌看到藏烨，一脸无辜：“大人……在下平日确实毛手毛脚，但今日之事，在下对天起誓，绝对没对那位姑娘——”
　　“你休得再强词夺理！”商贩大怒。

　　无言，藏烨转头望向那缩在一旁，脸都不敢抬的女子，微微皱眉。

　　燕淮凌又冲那商贩无辜道：“老兄，若是数月前，在下怕是还可能拈花惹草，可现如今，在下已有了心上人，怎得会对你家娘子动手动脚呢？”

　　压根没听燕淮凌在胡扯什么，藏烨缓步迈向那女子，沉声道：“姑娘。”
　　商贩见状，忙挡到女子面前，面色不善道：“大侠，您要有疑惑，还请问小人吧，贱内口拙，怕是污了您耳。”

　　继续盯着那把脑袋垂得更低的女人，藏烨冲商贩道：“若足下愿行个方便，还请令正回答为是。”

　　那商贩见藏烨坚持，急忙拉着女人侧步而开，重新转向燕淮凌，怒道：“你调戏他人|妻室，不仅不思悔改，反而胡言乱语，简直混账不如！”

　　“燕某已经表明有心上之人，断不会对无关女子动手动脚。”燕淮凌耸肩。
　　“胡说八道，什么心上人，分明是混淆视听！”
　　“有啊——”燕淮凌并扇一指，“就是他。”

　　众人顺扇而望，目光全数落在藏烨身上。

　　起初还在观察那姑娘神情，见周遭忽的鸦雀无声，藏烨不禁回头侧望，一头雾水。

　　“都说了，若是数月前，在下还可能调戏良家妇女，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既是已有心上人，又哪来的余裕调戏他人|妻室？”

　　“你说他是你心上人？？？”商贩嗤道。

　　藏烨闻言，一脸讶然地望向燕淮凌。

　　“正是。”燕淮凌展扇而笑。

　　“为了逃脱责任，你竟愿承认有断袖之好？？？”

　　燕淮凌依然没事人一样笑盈盈。

　　藏烨脸色却愈发阴沉起来。

　　那女子在旁边看着闹剧，忽的尖声叫起来：“陆郎，够了！那燕公子并未勾引妾身……是妾身……妾身……”
　　“你闭嘴！”商贩忙转身护住女人。

　　周遭围观众人一阵抽吸声。

　　“是妾身恋慕燕公子已久……投怀被拒，才……”
　　“你闭嘴！！！”那商贩已恨不得把女人嘴巴撕碎。

　　“就说嘛。”燕淮凌耸肩，“在下对这等胭脂俗粉早已无甚兴趣，眼下在下最在意的人是——”
　　后面那句话尚未说出，燕淮凌便感腕间一痛，片刻竟已飞于空中。
　　待回神，他才反应过来，那藏烨已轻功硬生生带他离开了闹市，快速向城郊而去。

　　由着对方拉扯自己，燕淮凌唇角带笑，似是欣赏此人压抑的怒意。

　　终于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藏烨稳然落地，当即松了燕淮凌腕。

　　“藏某可曾提醒过公子？休得胡言乱语！”

　　“怎么，大人不喜欢？”燕淮凌轻佻道。

　　“以后，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说那等话！”藏烨厉声道。

　　缓缓摇着扇，燕淮凌唇角弧度依然不消：“大人是怕毁了名声么？”

　　藏烨脸上愠怒清晰，甩袍侧开了面庞。

　　“天下第一剑竟是断袖，大人着实不能接受吧？”语气中带了一丝讽刺，燕淮凌继续刺激。
　　“你——”藏烨拧眉望向燕淮凌，感到有股难以压制的火意冲上心间。

　　对上藏烨视线，燕淮凌眸中那点调侃意味慢慢消失。

　　唇角渐渐平复。

　　他放了扇，凝视着藏烨，幽幽道：“若在下真是断袖，如何？”

　　藏烨：“……”

　　“若在下真好龙阳，如何？”

　　“……”

　　“若在下在大街上那番话并非玩笑，大人作何反应？”

　　“……”

　　望着藏烨那染了些讶然的愠怒面孔，燕淮凌苦涩道：“若我是认真的，你又若何，藏烨？”

　　言毕，燕淮凌挥扇，当即点足离去。

　　眼见燕淮凌离开，藏烨怔忡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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