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的目光

　　狄煜到学校对面的住宿楼时正好十一点。
　　父母对他的要求是玩耍日没有门禁，只需注意安全。何况也不算晚。

　　家里却亮着灯。
　　父母都在，桌上摆着浓茶，两人盯着手机，暗沉着一张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小猫黑毛球大概是被他两人的气势吓着了，缩在猫窝中一动不动。听见狄煜的声音黑毛球从猫窝中一窜而出，围着狄煜脚一边打转一边咪咪叫，狄煜没回应，它挥舞起小爪子顺着狄煜裤腿往上爬，直到狄煜抱住它才心满意足。

　　见狄森板脸，狄煜立刻道歉：“我知道养猫的事应该先告诉你。下次一定。今天回来晚了。下次一定改。”
　　下次一定。
　　下次。

　　狄森沉默看着他，目光藏着情绪，唇角的笑太过公式。许久才缓缓说：“看不出来，我的小煜已经变成成熟男人了。”

　　狄煜心里一股火，将小猫塞回猫窝关进自己房间。板这一张脸等着挨骂。
　　为什么女生都喜欢霸道总裁的小说？霸道总裁有什么好的？他面前这位总裁，咄咄逼人，阴阳怪气、背弃感情。除了钱和长相还有什么优点？“我抽烟没用你的钱。”

　　“你现在抽费斐的自然不算用我的钱。我是你爸爸，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在你这个年纪我也会背着爷爷偷偷抽烟。但我在你这个年纪我没有把自己变成男人的胆量和本事。”
　　张思睿不说话，只盯着手机屏幕，她在看热搜，忧心忡忡。

　　又来了。

　　狄煜心口堵着一股气发泄不出。这两人或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或者一个阴阳怪气一个默不作声，用母爱与父权对他形成夹击之势。
　　“有什么话，直说。”

　　狄森扶了扶眼镜，怒意在目光中藏得深，却从牙间齿缝泄露。
　　“那我直说。你未成年便与女生发生性.关系，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着实让我佩服。青春期的悸动是正常的。爸爸是过来人能理解你，但你在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到底是把人骗进旅馆强.暴还是使用了非正常的器具，如果不是这样，女生又怎么会被你玩进医院？”

　　噼里啪啦一顿质问砸入狄煜的脑中，在他脑中炸裂，崩塌，他脑中一片混沌，宛若经历过战争的废墟，他想要打断，但狄森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狄森冷冰冰述说，不带丝毫感情。
　　母亲张思睿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狄煜闭嘴，尊重妈妈的意愿。

　　终于，狄森总结发言：“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对家族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您终于说完了。”
　　狄煜冷冰冰看着他，脑中是一片废墟，心底是一片荒凉的戈壁。
　　“请您好好解释，我是什么时候和女生开房？又是什么时候把女生玩进医院？”

　　狄森递出平板。
　　狄煜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不就是今天的新闻？他玩手机时也看见了，晃了一眼，没在意。还平板时看见狄森冷淡的目光，狄森在等他解释。
　　他这才仔细看。

　　狄煜瞪大眼，他感觉自己在发冷，额头却渐渐渗出汗，他不知道自己脸色惨白，唇角发青。
　　这是他和水汐？是那天晚上的事情……

　　“不是，听我解释……”
　　事无巨细，仔细讲述。

　　“听懂了。”狄森点了一支烟，浅浅吸一口，浅浅呼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情越发晦暗不明。“所以，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就不能让她去旅馆然后自己回家？或者去同小区的费斐的家？”

　　狄煜别开脸，故意显露愤怒。
　　那晚的做法似乎有些欠缺考虑。

　　但那晚他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想和水汐一直说话？

　　家里冷冰冰，父母貌合神离，每天在他面前演戏。可他们不是影帝影后。
　　学校对面的房子是父亲的偷欢之所。
　　本打算去费斐家，但费斐父母在为了捧哪个小艺人的事争吵，两人都是金主，都有自己喜欢的艺人。
　　狄煜在学校对面有房子，自然不会去费斐那里。

　　扭伤了脚，害怕妈妈担心不想回家。
　　碰巧水汐不知道学校关门时间在外游荡，顺手帮了一把请她住旅馆。心烦意乱点了小龙虾，不好意思吃独食便喊水汐一起吃，没想到她过敏。

　　种种机缘巧合叠在一起，成了那一晚的偶遇。成了所谓的“富二代把女生玩进医院”。

　　“是这样啊。”张思睿松了一口气。
　　狄煜抱怨道：“我还能怎样？她才转来，我就算喜欢她也不会……”他说不口。成年人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说出那些词语的？

　　狄森摁灭烟头：“知道了。我让你费叔叔帮忙花钱撤了你的热搜。得谢谢他，娱乐行业的对这类消息很敏感。但我是商人，他也是商人，因为你我欠了他一个人情，我便要还他一个人情。商业上的人情很麻烦，你与其沉醉于小情小爱，不如好好想想是怎样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的？”

　　“我说了！是偶然！”
　　“不，是愚蠢。”狄森冷冰冰道：“你可以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处理。”

　　“您空吗？你那晚不是很忙吗?”狄煜阴阳怪气，却不敢当着张思睿的面说出那晚的实情。
　　狄森了然，却还是冷笑道：“你不知道给特助打电话？你忘了急救电话？非要自己带人坐出租车去？”

　　一番质问，狄煜哑口无言。
　　他手中唯一的牌是狄森的出轨，但狄森手中的牌太多了。

　　“我……太着急了……”
　　关心则乱。

　　“这件事是有人刻意为之。我派人去查医疗记录，你让那个女生做好出镜的准备。你不能显得愚蠢，所以她必须是那个犯错的人。她是贫困生，贫困生勾引富二代很正常。”
　　“你——”
　　“一百万。”

　　狄煜愣住了。

　　一百万对狄森来说不过是个数字。
　　“但可以彻底改变她的人生。何况她不一定不喜欢你。”

　　“你、你怎么可以污蔑她的清白？凭什么用一百万买人的自尊？”

　　“污蔑？自尊？”狄森笑了。
　　他很骄傲，他把儿子养得很好，根本不知道一百万对赤贫的人家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小城市的一套房，一辆十几万的车，和几十万的存款，找个过得去的工作，轻轻松松一辈子。
　　狄森却又觉得为难。知富贵不知贫贱的儿子，守不住家业。

　　如此看来，这倒是个好机会。

　　可以让这小子体会什么叫人间疾苦。
　　锉锉他的锐气。

　　“狄煜，每月多少钱收入叫贫困？”

　　狄煜一愣，想了想，试探性说：“月收入一万？五千?三、三千？”

　　张思睿苦笑。

　　狄森面不改色，这次是个好机会，他会给他一点儿教训。
　　“如果父母过的是低于平均水平的生活，那么说明他们的眼界远远低于一般人，你可以选择不听父母的意见。但如果父母过的是远远高于平均水平的生活，说明他们的眼界远远高于一般人，你就应该听父母的。我和费斐的父亲有商业上的合作，他手中有许多艺人的八卦。就算事情继续发酵，压热搜不难。”

　　“呵，所以那些艺人活该被你们折腾？”
　　“他们中的有些需要曝光率。我肯让他们上热搜，他们求之不得。”

　　“曝光率”。“求之不得”。
　　每一字都带着商人的冷漠。

　　狄煜拒绝：“不用，你不是说欠了费叔叔人情，我可不敢再烦劳您继续欠人情。我自己处理。”

　　狄森等到了回答。
　　带上张思睿离去。

　　狄煜重重关上门。
　　手撑在门上用力喘息。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重重喘息几声后他转了个身靠在门上，扶着膝盖，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恨意来。普通的恨总有个方向，他的恨却像一支失去了目标的箭，茫茫然穿梭，无头苍蝇般了无方向。
　　是谁？
　　是谁干的？
　　为什么这样做？
　　那天晚上除了他和水汐，还有谁?

　　他脑中没有任何记忆。
　　除了他和水汐分明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当时不爆出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现在？

　　水汐……
　　那晚的事他记得最清楚的竟然那是那句“你还没有我家的猪重”。
　　他失笑，却又献入更深的彷徨。如果像父亲狄森说的那样，这件事还没有完，他该怎么办？水汐呢？她又要怎么办？
　　狄煜用力敲击着自己的头，像是坠入深渊。

　　车发动了。
　　张思睿缓缓开口：“你不管儿子了？”
　　“一点小事，一点误会。证据确凿。我有十几种收拾掉始作俑者的办法。但他说要自己处理就让他处理。不知社会险恶的混小子，磨炼磨炼也好。何况他和费斐关系很好。我出现叫欠商业人情，费斐出面是帮儿子的朋友摆平一点儿小孩子的事。”

　　“你说儿子蠢，你带女人来这里偷情，被女人逼宫去学校。你养小三的时候能不能动动脑子。”
　　“……你不生气？”

　　“气？”张思睿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什么是生气？嫁进来后她已经忘了“生气”的意思了。
　　“思睿。我从来没有离婚的想法。我的感情没变。那些女人不敢乱说，我有她们的把柄，对公司，对你我的婚姻不会有任何威胁。”

　　好冷的话。

　　张思睿缩紧身体。狄森立刻打开空调。

　　他感情没变。
　　只是身体变了。

　　——虽然我在外面睡了很多年轻小姑娘，但是我真心爱的只有你一人。
　　——我与她们在一起只是想要试试你，因为你最近对我太过冷淡了。那种冷淡让我绝望。你不需要奋斗，你只需要安心做我的太太。

　　我永远爱着你——我只是肉.体出了轨。

　　“呵——”张思睿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的闺蜜说：反正你们离不了婚。他玩，你也玩。互不干扰不好吗？

　　张思睿做不到，痛彻心扉、惊心动魄的爱过后便似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她依旧坚持这段婚姻。
　　果然，有了孩子便可以把女人困住。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把才浅浅入睡的水汐吓了一跳，醒了。茫然抓起手机。
　　是狄煜？
　　她彻底清醒。

　　时间，凌晨一点。

　　狄煜：【你睡了吗？】
　　水汐：【正准备睡。】

　　【对不起，打扰你了，你在看书？】
　　【嗯。】

　　【还是要多休息。】
　　【我基础差。对高二的很多知识点的掌握远不如你们。】

　　狄煜吞云吐雾，屋里烟雾缭绕，他吸得太急，难得呛着了。地上丢着几个啤酒罐，人喜欢用酒来发泄是不是因为醉了就可以假装自己忘记了一切？

　　他主动挑起话头却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想告诉她热搜的事，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却说不出。
　　#富二代将女学生玩进医院#
　　太脏了。
　　这些猜测太脏了，他不想让实时中那些充满恶意的揣测伤害她。

　　他打开学生间大大小小的群。所有群都没有这个热搜的影子。有钱真好。他想。
　　苦笑。

　　水汐：【有事吗？狄煜同学？】
　　狄煜：【没事，只是想你了。】
　　打出，撤回。

　　水汐盯着出现又消失的对话框，脸一下红到耳根。会不会，他和她，其实……
　　她用力摇头，赶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慌慌张张回复了一个【？】。

　　几乎同时。
　　狄煜：【卷子做完了吗？借我抄抄。】

　　水汐：【做完了。】
　　翻出卷子，拍照，发给狄煜，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原来只是要卷子。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不对——

　　狄煜从不问人要卷子抄。
　　暑假补完课后放过一段时间的假，那次是狄煜拿出卷子给其他同学抄。
　　在狄煜姥姥家时，狄煜妈妈开玩笑说让他们互相抄作业，狄煜都显得不太开心。

　　水汐似乎懂了。
　　惊喜。不安。埋入内心的小小激动升腾跳跃，直愣愣要冲出胸腔。
　　她抱紧被子红着脸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些绮丽又梦幻的小女生的幻想似乎在这一刻成了真。

　　万一，是她弄错了？
　　灰姑娘能参加王子的舞会是因为她是伯爵的女儿。

　　跌跌撞撞的欢喜撞上现实碎成了粉末，像碎裂的星辰散入了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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