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两人沉默了片刻，林君起身准备把剩下的饭收拾了，季远珩连忙止住他道：“你别做这些了，等下让别人收拾。”
　　“我平时都做，今日有什么不寻常的？”
　　“你就当今日不寻常吧，我都生病了，你多陪陪我，别去管其他的了。”季远珩撒起娇来一把好手，林君拿他也没办法，只道：“那也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傻坐着吧。”
　　季远珩想了想：“那我们去干什么？呃……我们去游明湖好不好？”
　　他不知道林君昨日是怎么回来的，就只见他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别，我不去！都病了还游哪门子明湖。”
　　开玩笑，林君此时只要想到船就想吐，他现在两条胳膊还跟废了一样酸疼呢。
　　“那你想做什么……？”
　　林君想不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季远珩如此反常，索性也甩手道：“病了就好好在屋里待着，随你高兴做什么。”
　　“那不如，我们去书房练字吧。”季远珩说着拉起林君两人便去了书房。
　　林君真想收回刚刚那句话。
　　他自小就是个不爱学习的人，平日里有些小聪明，可对着这个大少爷也不敢使。刚来剑庄那会儿，林君身体很是不好，一日里半日都在床上休息，人多少有些木讷，甚至有时候整日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季远珩总说他跟个大姑娘一样。可一边笑一边老实的陪他一起在屋子里关着。后来他身体好了一些，夫子平日里上课，季远珩就带着林君一起去，虽然林君实在不喜欢听那些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可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熏陶进去一些。但唯独练字书法这件事，林君真的半点都不在行。如果非要在季远珩面前承认他有什么自愧不如的地方，那一定是毅力。
　　季远珩是真坐得住。虽然皮起来的时候跟个泼猴没区别，但静下来也俨然有一副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静如处子，动如疯兔。
　　嗯……林君对自己的腹诽十分满意。
　　没了他日日打扫，书房里落了些灰，季远珩拉着他一进去，就站在门口皱眉。刚想着喊人来打扫一下，林君自己便顺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布，熟练的擦起桌子。
　　“……阿君，这些事你不用……”
　　“一直都是这样的。”
　　林君打断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擦擦桌椅，再将笔洗里换上干净的水。
　　收拾完，季远珩拉着他到桌边。
　　林君站在一旁，看季远珩取来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好，手里取过一支中紫毫，抬手捏着笔尖，顺手将笔润入清水之中浸湿。
　　林君在一旁仔细的研着墨，季远珩低头轻轻瞄着他，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都十分好看，拿着上好的墨锭，黑白分明的打着圈，真是定力稍差一点都会忍不住把他的手拉到自己怀里吻上一吻。
　　林君自然没看见旁边这么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手里捏着的墨锭是上好的江泞徽墨，里面还掺着金粉和苏合香，此时用水研开一些，味道也淡淡的散出来了，闻着令人提神醒脑。
　　取出润过的紫毫笔，季远珩又捏了捏笔尖，取过纸来将笔豪的余水吸干，随即手探过去，把笔尖入进墨汁中，轻轻蘸了些墨，手腕一翻，再在砚台边上轻轻刮着。
　　林君研墨的手一顿，随后又恢复了正常继续研。
　　季远珩的动作看上去明明是在蘸墨，却若有似无的用手背蹭过他的指尖。
　　他什么也没说，慢条斯理的将余墨刮干净，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林君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有些发愣地看着他专注认真的神情。
　　面前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他觉得自己明明足够了解季远珩的，却又时常会觉得他十分陌生。
　　就好像他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柔，布施起来，明明暖进心里却又带着丝丝的寒意。
　　他一直很清楚，这些都不是属于他的。
　　如果把一切都指望给一个人，那样总有一日，会活不下去的。
　　毕竟人来时孤单，走时亦是孤单，终归到了最后，不会有谁真的离不开谁。
　　林君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在他脸上流连，转而投向桌案之上。
　　只见季远珩那细长匀称的手指提着笔，不急不缓的书写着，笔锋苍劲有力，字字雄强俊秀，且又疏密得体。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入莲池，折桂枝。
　　——芳袖动，芬叶披。
　　他提笔复又蘸了些墨，写下最后一句。
　　——两相思，两不知。
　　落下最后一笔时，手轻轻一抬，情思温存的字却结束的干脆利落。
　　都说字如其人，也不尽然。
　　季远珩都觉得自己比不上自己书写的字那样洒脱。
　　“阿君，你别只顾着傻站在一边，也来练一练。”
　　林君放下墨锭，指了指自己，苦恼的摆了摆手：“我？我不写。”
　　“别嘛，就我一个人写，太无聊了些。”
　　左右拧不过季远珩，林君只好由着他把自己拉到案前。
　　季远珩取过一张崭新的宣纸，再将自己写过的纸抽出，铺上新纸重新压好。
　　他皱着眉不知该写些什么。
　　手中执着笔不知该如何落下。季远珩在一旁看着小声笑他：“阿君，你是在冥思苦想吗？”
　　林君不耐烦的瞥了他一眼，心下一横，抬手沾了点墨，直愣愣落笔写了两个字。
　　——林君。
　　他把自己名字写了上去。
　　季远珩在一旁负手看着，半晌伸出手指了指那个君字道：“这字是有木字旁的，多大的人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
　　林君抬起头来看着季远珩，脸色微微发白，不动声色的咬紧嘴唇，又拿起笔把在旁边补了个木字旁，凑成一个桾字。
　　“这字怎么写得僵硬了许多？呵呵，你肩膀放松，别绷着力气。”季远珩见林君全身绷得发紧，便把手搭在他肩上帮他卸了些力气：“你放松些，等下累了手该抽筋了。”
　　林君拿着笔想躲开他，手中不自觉一抖，一滴墨点便甩在了身下的宣纸上，把那个本就写的不怎么好看的林字给染花了一半。
　　季远珩不在意地笑了笑，重新换上了纸。自然而然的走到了林君身后，在他后面环住他道：“来，我来教你怎么写。”
　　林君也不是目不识丁，只单单是不喜欢舞文弄墨这些，本想撂笔不干的，可季远珩环着他柔声柔气，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先发脾气。
　　季远珩笑笑，握着他的手拿起笔来，操控着蘸了些墨汁，不疾不徐的刮着余墨。
　　他比林君略高上半个头，此时牵着他每动一下，林君都觉得两个人是紧贴着的。
　　季远珩认真握着林君的手，矫正着他摆好书写姿势，点横竖撇提那，一笔一画认真板着他写着。
　　果不其然两个字写的端正极了。
　　——林桾。
　　林君低头看着，眼睛都有些酸疼，大概是还没睡够，他微微挣扎：“你放开我，我自己会写。”
　　“不放，我再教你写三个字。”
　　季远珩固执的几乎快变成搂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复又拉着他的手往旁边空白处移了些写道：
　　——季远珩。
　　他拉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了旁边。
　　那是同样规规矩矩的楷书。
　　端正大气，落笔自然。
　　只是合起来白纸黑字的五个字，却比正午最刺眼的阳光还灼人。
　　林君甩了甩肩膀从季远珩的怀里逃出来，目光忽然警备起来：“我还是在一旁研墨看着你写吧。”
　　季远珩不明白林君怎么突然又疏远了开，只好摇摇头道：“你不跟我一起，我一个人没意思。”
　　“我这手拿着笔杆子比拿着剑都累，你饶了我吧。”林君讨饶着，半晌又道：“你还是自己在这写吧，我昨夜里没睡舒服，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说完索性赶忙逃出书房。
　　林君说走就走，留季远珩愣在书房里许久才缓过神来。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弄得人又哪里不高兴了。
　　另一边林君走出书房，瞥了眼敞着门的房间，也没进去，疾走回自己屋里把门反锁了起来。
　　锁上门，心里总算没有那么慌乱了，他坐在床边，刚握着笔的右手颤抖着紧紧地攥成了拳，他用左手包着按在腿上，半晌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林君啊林君，你怎么回事，怎么总是一不注意就又把自己给送了出去。
　　他不肯承认自己是被季远珩搞得意乱情迷了。可事实就是如此，那名字他从小写到大，怎么偏偏当着季远珩的面就写错了。
　　还是他根本想写的就不是那个字。
　　林君烦躁的抓了抓头，眉头紧成一个川字，拉开被子躺在床上，手里拧着被角，缓缓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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