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尘雾下的长安宫城静悄悄的，成行的内监宫女行色匆匆，穿梭于各宫殿之间。

　　傅云疏摇身一变，变作一内监模样，头戴黑纱高帽，枣红长袍，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与戏本配图里鬼鬼祟祟的内监如出一辙。

　　他本令姿瑰逸卓然不群，现下变成这副模样，虽说身高不曾变化，可看着他的内监行头，重离忍不住想笑。

　　看他憋成猪肝色的脸，傅云疏道：“笑什么。”

　　“你的声音怎么成这样了？”重离惊道，他的声线变得又尖又细。

　　傅云疏清了清嗓子道：“内监都是这样讲话的。”

　　“这不像个男子的声音。”重离道。

　　“内监已不算男子。”傅云疏道。

　　“非男又非女，世上还有这种人？”重离抓了抓脑袋。

　　傅云疏眼中似有几分深意：“你若自宫，你也可以。”

　　“自宫又是什么？”重离追问。

　　“去势。”

　　“去势又是……”

　　“你何来这么多问题。”傅云疏打断了这个讨论，“阎罗教过你易容么？”

　　重离觉得“自宫”大概是某种修行密法，一两句话恐说不清楚，便点点头：“教过，但我只会变成樱树，别的还不曾学会。”

　　“待回去我亲自教你仙法。”傅云疏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摇着头在他身上一指，重离便换了一身装束，不仅换了装束，还转了性别。

　　重离看着自己身上浅粉的齐胸襦裙，胸部出现了两个可疑的隆起，顿时觉得不太对劲。他变出个小镜子来看，顿时脸色惨白：“你怎么把我变成女的了！”

　　“不丑。”傅云疏道。

　　“这是丑不丑的问题么！”重离摸了摸自己的胸，“我不要这样，你给我变回……”

　　“嘘。”傅云疏示意他噤声，走向一处气势磅礴的琉璃宫殿，青瓦上落满轻柔的飞雪，掩埋住软红凝绿，隐见衰草枯杨。

　　重离环望四周：“书上说凡间皇城是阳气极盛之地，我怎么觉得阴森森的。”

　　傅云疏道：“是煞气，罪孽积深就会生煞，若不及时收手，还会养成吃人的煞妖。看周围的情况，煞妖即将养成。”

　　重离道：“这人间的皇帝是个什么人物，能博得红颜青睐，想必生的俊朗不凡吧。”

　　“他长得一般，现在已有七十多岁，按凡人年龄来算，已是垂暮之年了。”

　　重离脑海里浮现出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形象，道：“既如此，洛姑娘想必也七老八十了，还有倾城之姿，实属怪事。”

　　“洛盈贞死时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元容皇帝都可做她爹了！”

　　傅云疏轻慢一笑：“凡人有一句诗，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种事并不少见，何况是帝王之家。”

　　“什么成双夜？什么意思？”重离问。

　　“没什么意思。”傅云疏走到一扇房门口，隐隐听见内廷有人咳嗽之声。他挥手，将门窗变至透明颜色，可轻易看见室内光景。

　　然里头的凡人之眼瞧不出异样，两人假意在门外恭候，实则扎扎实实听墙角。

　　皇帝身着龙纹锦袍，在室内枯坐，愣愣瞧着一盏灯。

　　他头发已然全白，脸上没有半点帝王气质和鲜活气息，只有垂垂老矣的沉闷和沧桑。

　　傅云疏说的没错，他的确长得一般，乃是寻常汉人的脸。仔细看去，他原不是在看灯，而是在看灯后墙上的一副画像。

　　画像是一个受捧牡丹的富贵女子，霓裳沾满落花，露出一弯雪臂，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连盛放的牡丹在此美人前都黯然化作了灰烬。

　　她不似寻常美人多矫揉作态，而是生来媚骨，意韵卓然。向来画像描绘不出本人十分之一模样，然画像都已如此美艳，更不知本人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过了不久，一个穿着青灰道袍，白须白发的道士在两个内监的引荐下，直入内廷。

　　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男子，各手提两个黑布笼罩的箱笼，于门口拜会道：“清一拜见陛下。”

　　皇帝从痴望中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迎候，对门口的傅云疏和重离道：“你们退下，没有传召不得靠近。”

　　“是。”傅云疏十分恭谦，丝毫没有不悦神色，重离也跟着应了一声，假意后退。等人走后，两人穿墙而入，躲在一扇屏风后继续偷听。

　　清一和两个黑衣男子进门后，吩咐人将大门紧锁起来。皇帝见了，皱眉道：“只有这些？”

　　清一道：“陛下有所不知，最近风声鹤唳，长安家家户户人人自危，老道不得已，只好从远郊下手，这已经不少了。”

　　皇帝摆摆手，两个黑衣人将箱笼放在地上，揭去黑布，四个年幼的白嫩孩童躯体裸露出来。

　　重离没有控制住，下意识地想要叫，傅云疏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他惊叫出声。

　　那些倒在笼中的幼子不知是死是活，静悄悄地没有生息。皇帝看着笼子，死水般的眼眸中忽然有了波动的光芒：“六十九个，还有三十一个。大师，朕时间不多了，尽快啊。”

　　清一大师道：“老道会尽力为陛下寻找的。”

　　皇帝颔首，望了望四周紧闭的门窗，走到锦帐笼覆的寝榻边，挥手示意两个黑衣人上前。

　　黑衣人快步过去，俯身掀开床板，露出一个地窖入口。不知此处设了什么机关道口，皇帝扯了下寝榻上的锦帐流苏，地窖门豁然打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几欲让人作呕。

　　继续拽扯那流苏，渐从地下升起一个古铜色的大缸，缸上奇纹蔓延，似古老符文上的图像。里面盛着大半缸红褐色激荡的血液，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腥臭和阴森。

　　傅云疏面无表情，而重离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顾不上讲礼貌了，双手死死抓住傅云疏捂在自己嘴上的手。

　　皇帝拿帕子捂着口鼻立在一旁，面色沉重。清一大师却一派淡然，从怀中抽取一把匕首，让黑衣人把幼童从笼中捉出，快准狠地在幼童脖子上划上一刀，鲜红的血液立即喷射而出。

　　原来幼童还是活着的，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晕过去了，有可能是避免他们被放血时尖叫引起骚乱。清一抱着幼童的尸身，将血液挤入大缸之中，泛起血色涟漪朵朵。

　　如此循环，四个幼童被放血至死。最后一滴血被挤出去后，清一将幼童尸体扔回笼中，并在笼上贴了几道符纸，便作揖道：“陛下，好了。”

　　皇帝颔首，再扯流苏，大缸缓缓陷了下去，恢复了往常寝榻锦帐玉褥的模样：“有劳大师。”

　　清一道：“老道三日后再来。”

　　皇帝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待清一走后，他推开窗牖，打开螭吻头雕香炉，从桌上一紫檀玉瓶中取出一些粉末状的沉水香，撒入笼中。

　　熏香成雾缓缓而升，半掩房门半掩窗。皇帝静静坐在床榻上，神情黯默，半日不曾言语。

　　傅云疏出去后，放开了捂着重离嘴巴的手，重离一个箭步冲出去，捂着胸口在一片花丛中干呕了半天，眼睛都呕红了才渐渐停下来：“这…什么畜生干得出如此恶心之事。”

　　傅云疏道：“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他杀人还放血！”重离道。

　　“总有一天你也会杀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傅云疏道。

　　重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傅云疏永远都是一副淡漠似冰的模样，无惊无讶，以至于有些冷血。他道：“六界常无宁日，倘若一朝为人欺凌，你不杀人，人便会杀你，你难道喜欢逆来顺受么。

　　“我……”重离反驳失败。

　　“你会么？”傅云疏难得追问了他的想法。

　　“会…吧。”重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的命比较重要，“还有……”

　　“嗯？”

　　“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也会还回去。”重离很认真地说。

　　傅云疏有些意外：“为何？”

　　“因为你是很重要的人。”重离说。

　　傅云疏要是出什么事了，自己岂不是得变流浪汉。

　　傅云疏看着他沉默良久：“我记住你这句话了。”

　　“我也记住了。”重离笑了笑，“我们现在做什么去？”

　　傅云疏道：“若要解长安之患，就须得戳穿那个江湖骗子。”

　　“我不明白，清一为何要这么做？若只为钱财，随便编个理由也罢，何必要杀这么多无辜的幼童。”重离问。

　　傅云疏道：“那个清一不是凡人，并非为财而来。”

　　重离一惊，在殿中待了许久，丝毫没看出那个清一有什么问题：“不是凡人，那是妖，还是鬼？”

　　傅云疏不语，快步向前走去。

　　“等等我！”重离向他背影追跑过去。

　　长安城郊有一片长势十分茂盛的腊梅，琼枝迤逦有冰姿仙风，远望去簇簇红梅如烟如雾，如血凌风。

　　清一大师裹着袍袄，穿行林中，身后两个黑衣人提着箱笼紧步跟随着。忽然，清一停下脚步，回头道：“跟了老道一路了，阁下不妨出来说话。”

　　傅云疏从花枝参差中走来，已变回了原身：“杜若，你本是女子之身，却要化成这般，实在难看。”

　　重离磕磕绊绊跟上傅云疏，听到他的话，惊道：“尊上，你认识他？”

　　傅云疏不答，杜若笑了笑：“果真还是瞒不过你。”

　　轻雾飘起，杜若脱去了老道皮囊。重离诧异地看着云雾里走出一位肤光胜雪，魅柔如妖的女子，只是却难辨其族裔身份。

　　傅云疏道：“为何杀人？”

　　“你看到了？”杜若道，“傅云疏，你统领仙界三天，还要插手人间凡务，活得累是不累？”

　　重离还是第一次见到直呼傅云疏姓名的人，傅云疏竟然也没有半分气恼，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孽还敢倒打一耙，若不是因为你虐杀小儿，尊上何必要跑这九州一趟。”

　　杜若的目光落在重离身上：“这，又是何人？”

　　傅云疏没回答她：“说正事，为何杀人。”

　　杜若长袖掩口，发出阵阵尖笑。笑了半天，方停下来道：“云疏，我所做的事自然是成全你我这千年来的心愿。”

　　重离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丧心病狂与尊上何干，休得血口喷人。”

　　“好聒噪。”杜若皱了皱眉，“他是你徒弟还是臣子？”

　　“侍从。”傅云疏道。

　　重离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傅云疏定义他的身份。

　　侍从……

　　杜若不再理他：“在仙界时我闲来无事翻了几千本书，看得一条，说用一百个童男童女血祭天魔赤莲，百次便可唤醒魔根。”

　　傅云疏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抬眸看着她。杜若不急，脸上笑盈盈的，好像知道傅云疏一定会对此说些什么。

　　果然，傅云疏沉默半晌后说道：“本座从未听说过。”

　　杜若道：“世上书本浩如烟海，你再如何读书破万卷，也难看全。”

　　两人的对话重离听的一头雾水，他拽了拽凌初的衣袖：“尊上，她到底在说什么？”

　　傅云疏还未答言，杜若先笑道：“这位…侍从，你跟随他时间不长吧，还不知他这些年一直有个心愿……”

　　杜若还没说完，傅云疏道：“好了，少说废话，魔根如何，你继续说。”

　　杜若道：“魔根乃天魔后代之源，寒笙死后魔根便已断绝。魔根若能重生，他便能回来。”

　　寒笙，被傅云疏杀死的魔族遗孤，重离想起在书中见过这个名字，吃了一大惊。

　　傅云疏道：“如此荒谬之事你也信。魔根断绝，便无复活可能。”

　　杜若道：“胡说，我乃魔族，你岂会比我更清楚！”

　　傅云疏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你要么自己回长生天，要么本座送你回去，人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回！”杜若眼睛微红。

　　傅云疏已经彻底丧失耐心，一掌拍到杜若胸口。杜若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晕厥了过去。

　　“天九，带她回去，不要再让她瞎胡闹。”傅云疏捋了捋袖子。

　　天九凭空出现，把杜若叼起来甩在背上，消失在了梅林之中。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傅云疏又道。

　　重离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刚刚就像是看戏本子跳过了一章，看得没头没尾。他赶紧跑过去：“尊上，她到底是什么人？”

　　“寒笙的未婚之妻。”

　　“她还真是魔族，魔族不是早已消失了么？”

　　“只剩她一人而已。”

　　“她要复活魔尊，你不生气么？”

　　“为何生气？”

　　“书上说魔族无恶不作……”

　　傅云疏打断他：“你出生时魔族早已灭迹多年，怎知他们无恶不作。古来成王败寇，史书所言，不可尽信。”

　　“可若寒笙魔尊是个好人，你又为何要杀他？”重离道，“还是说，这也是史书乱编的？”

　　“在我这里万物皆无好坏之分，生死只看是否值得。”傅云疏道，“寒笙已死，且已无复活之望，我不想为难杜若一片痴心。”

　　重离沉默了好久，叹道：“这话竟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得看看太阳是不是打我袖子里升起来的。”

　　傅云疏看了看他：“你这是何意？”

　　“就算她有理由，那几十个幼儿何辜，就这么放过，不公平。”重离道。

　　“凡人死后自会转世再为人，阎罗自会给他们一个好胎，何来不公平。”傅云疏道。

　　“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重离憋了半天没憋出个理由，就算傅云疏在睁眼说鬼话，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法反驳。

　　“不跟你说了。”重离甩了甩手，往林子边上走。

　　傅云疏挡下他：“又闹什么脾气。”

　　“我没有。”重离说。

　　傅云疏牵起他的手：“走。”

　　“去哪里啊。”重离问。

　　“杜绝后患。皇帝一日不死心，长安便一日不得安宁。”傅云疏道。

　　“你不是不爱管人生死么，还操这个心做什么。”重离小声道。

　　“再一个人嘀嘀咕咕我就把你嘴粘起来。”傅云疏道。

　　重离立刻闭上了嘴。

　　他一直觉得傅云疏大概是用铁壳子给自己造了副皮囊，火眼金睛都未必看得穿。一会儿视命如芥，一会儿心系六界，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就算有什么意见，也没有办法干涉他的决定。

　　毕竟是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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