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对上少年天子的怒气腾腾，张延庆再大胆子，也不敢多说。

　　“陛下，刘宜能将这事遮瞒数年，更在吏部考核中表现优异,”楼落时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叠手抵额，道，“属实讽刺。”

　　吏部尚书听了这话，身子晃了晃。

　　“臣以为，此案该重查，那平宁上下，从乡至府至昭京朝堂，大小官吏，层层叠叠，都该严查！”

　　楼落时此话一出，众人皆垂目紧嘴，不敢动弹，心中各自算量。

　　“查！该严查！”檀镕琪气极，两条眉毛斜对，眸中喷怒。

　　“如今平宁交困，详情如何，朝堂却不得而知。臣以为朝廷当派特使前去抚慰，兼以肃正查案，惩治罪贼。”楼落时直起身子，目光落在手中执的象笏上。

　　特使？这词在众人心中荡了一圈，这平宁知府刘宜能只手遮天，背后靠的是谁，大家心中都了然。这案子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烫手山芋，楼落时说要层层严查，只怕到时候这查案人倒将自己一条命赔在了平宁。

　　檀镕琪将底下人扫了一圈，见他们个个都缩脖紧手拘着目光，心中哂笑，半带嘲笑和捉弄，他随手一指，将那在角落里的一名官吏拎了出来，道：“就你，朕升你的官，提你的俸禄，你去做那特使。将那该杀的都杀了！”

　　他单手撑着御案，斜觑着这官吏。前头站着的人惊心慢慢将脑袋抬起，见得檀镕琪视线时明显都松了口气。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后头那一众垂下来的脑袋中将那人定住了。

　　这在角落里的官吏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钦点，一直低着脑袋，心想这倒霉蛋会是前头哪个大人。直到最后，他慢慢察觉出一丝诡异，悄悄侧脑袋提眼，正对上旁边人眼神，又一提溜，迎到前方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不得了不得了，他心中擂着千万只小鼓，悠悠将眼皮子往上拉，视线更阔，又迎到了越来越多的目光，那阵不安感开始叫嚣起来，如潮水般席卷，往脑袋往头顶扑去。

　　最后，他接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斜斜落下的目光，灭顶感觉让他脚下晃了晃，纵片刻，他登地稳住了，双肩往后张，几乎是仰起脖子，高高举起笏板，尖喊：“臣，孙尧之，拜见陛下！”

　　话音刚落，他双腿直直跪地，掌心贴地，连连叩了几个脆亮的响头。

　　旁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夸张举措给逗得个错愕茫然，檀镕琪见孙尧之夸张模样，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笑一声罢，又在前片一扫，道：“你们瞧，你们死活不敢接的活儿，自有旁人来接。还真以为，朕离了你们，就使不得了么？！”

　　前边一片人垂头没说话，檀镕琪见他们丧气样，心中涌起一阵大仇得报的快意感。他记得，他永远记得，三年前宫宴，就是这群人，沆瀣一气，直直逼迫他，让他坐在龙椅上也不得安生。今日，今后，他也要教这群人不能安宁片刻。

　　“孙，孙尧之是吧？你现在是个什么官？”檀镕琪问。

　　“回陛下，臣现在为吏科给事中。”孙尧之跪在地上，寻常时候他都没机会上朝，今日因此案涉及吏部，他这给事中才到殿上来。可谁知，只这一次，他就得了陛下“青睐”。

　　“好，现在朕命你为刘宜一案特使，赶赴平宁，将这案子给我办干净了，狠狠查，不许放过一个！若你办得好，等你回来，朕就升你的官，让你当那平宁知府。”

　　孙尧之压着脑袋面对金砖，沉沉应了声：“谢陛下！臣定当不负陛下盛望。”可他眉毛却揉在一处，心中暗说，升官，那也得要我能有命回来啊。

　　“起来吧。”檀镕琪飘飘说了句。

　　孙尧之麻溜地爬了起来，他真是个脸色变得快的，一抬头，又换了副面孔似的，低眉垂目半带畏缩，可眉梢嘴角又添着几分喜。檀镕琪见他这副嘴脸，心中略带些讽刺，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小官吏。

　　“张大人，你意下如何？”他见张延庆一脸铁青，故意问。他知道这平宁一案，与张延庆大有干系。

　　张延庆甩甩袖子，一施礼，道：“全凭陛下心意。”

　　“好！这回就教他们连根拔起，一锅端了！”檀镕琪提高声音，见张延庆绷着脸不说话，心中快意更甚，三年前的仇，仿佛在此刻报回了大半。

　　带着些渴求被认可的心情，他望向楼落时，却见他的楼姐姐正微皱着眉，似是有些不满。于是，那快意被浇灭了大半，他带着些失落与无名恼火，扔出一句话，问：“其余人可还有疑意？无事，今日朝会，便就此结束。”

　　众人皆是哑然，旁边主事太监正要张口喊退朝，却见楼落时出声，道：“平宁此去路迢，任务繁重，臣以为，只孙大人一人怕是不能胜此重任。”

　　“嗯。”檀镕琪细长眼睛微上挑，只看着楼落时，不置臧否。

　　“臣愿与孙大人一同前往平宁，彻查此案！”

　　檀镕琪显然没料到楼落时会如此说，他眼睛微眯，半带不可置信，“楼姐姐，你当真？”

　　“当真。”

　　“朕，容朕，”檀镕琪望着楼落时，正在犹豫之际，见楼落时一脸坚决，终是道，“朕允了。”

　　“谢陛下。”

　　“陛下，臣愿同楼大人一同前往。”一直闷不做声的卓敬山也出声。

　　这卓老头，要凑什么热闹，檀镕琪腹诽。卓敬山以督察院在官吏考核一事失职为由，请求将功补过，却被檀镕琪回绝了，他只道：“若卓大人执意要求罚，便罚你半年俸禄吧。”

　　散朝后，江朝林同楼落时往内阁值房走去，江朝林骂：“你这丫头，又要强出什么头？”

　　“先生觉得仅凭那孙尧之便能将那案子办好？”

　　“他？”江朝林说，“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先生既然明白此中凶险，非常人能胜任，”楼落时正要说下去，却被江朝林打断了：“你这丫头就能胜任，当初差点教那张延庆夺了命！”

　　“平宁是张延庆祖宅所在之地，刘宜能在平宁只手遮天，与张延庆张家人脱不了干系。若能在平宁将罪证搜齐了，张延庆这回，再也跑不了了。”楼落时目光坚定，说，“此案，寻常人不能接不敢接，只能我来查！”

　　江朝林摇头叹了口气，道：“查，你要查便去查吧。只是，有几点你要记住了，其一，张延庆狠辣，丫头你此去要多带些侍从随行；其二，”江朝林拨开路旁垂下的枝条，说，“平宁此刻已是民心晃散，你要当心地方叛乱；其三，此行凶险，你自己要想好退路。”

　　平日涉及朝事，江朝林都是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消极态度，此时，难得正经，楼落时见这小老头一本正经样，有些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我的退路便是先生。”有先生替我在昭京城挡着呢。

　　“我这是条死路。”江朝林狠狠瞪了她一眼。

　　“孙尧之，孙尧之，”江朝林对这个吏科给事中是无半分印象，只哀怨说一句，“唉，陛下近日愈发任性了。”

　　楼落时收住了笑，想到檀镕琪今日在殿堂上的表现，心中缓缓浮起一丝无力感，她觉得，檀镕琪是一匹小烈马，迟早有一天，她同江朝林都会约束不了他，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先生，陛下最近功课如何？”楼落时问。

　　“挺好的，陛下机灵得很，只是，”江朝林正要往下说，却见燕九正弯腰小步往这处走，又噤了声。

　　“楼大人，陛下有请。”燕九在楼落时身边停下，小声说。

　　楼落时同江朝林辞别，便往乾清殿走去。

　　楼落时进殿时，檀镕琪正在里头练字，见楼落时来了，檀镕琪也不顿笔，继续练着。楼落时站在殿中，见他认真模样，想到几年前他还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楼姐姐。”檀镕琪喊了她一声，手下动作未停。

　　“嗯。陛下有何事吩咐？”楼落时说。

　　“楼姐姐。”檀镕琪继续喊她，手下一顿，是一捺。他没有说话，提笔继续练字。

　　殿中红釉印花龙纹瓷瓶中歪歪斜斜插着几大枝桂花，小小的黄花缀在深绿叶丛中，这几丛桂花是檀镕琪从外头攀树折下来的。空气浮着一股暗香，搅动着沉默，往人鼻中钻。

　　檀镕琪突然将毛笔一扔，将纸揉搓成一团，然后奋力往殿中角落一扔，见楼落时身形挺直，他只是恼恼说了句：“写差了。”

　　“琪儿，慢慢写，不急。”楼落时说。

　　檀镕琪看着她温柔眉眼，听她唤他琪儿，自下朝后胸中憋着的一把猛烈燃烧的怒火熄了一阵，他神色稍作缓和，靠坐在椅子上，下颌微微往里收，眼睛却向上抬，扯出几条褶子，目光略有些深沉，问：“楼姐姐，今日朝堂上，琪儿做得不对吗？”

　　“看那一群人瑟缩不敢说话，琪儿替你报仇了，当年他们欺我年幼，当年他们在宫宴上联手侮骂你，如今琪儿长大了，那些先前欺负我们的，只要一句话，我就能让他们食到恶果，你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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