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正在此时，南越皇帝到临。
　　南越皇帝宣布了来客身份，说了些场面话，而后向他们介绍南越皇室成员。

　　南越国姓龙，皇帝年逾古稀，膝下子女俱已成婚出宫，除了二人，一是皇太子龙章，正是之前瞪视项灵犀的中年人，二是皇帝幼子十五皇子龙游，即那美少年。
　　龙游生母水氏是皇帝最宠爱的美人，受封美人，便是那美妇人。皇帝仁慈博爱，泽被宗室，把子侄辈都召进皇宫长住，以享天伦之乐。

　　这种行径真是闻所未闻，项灵犀不知是南越不讲究男女大防，还是南越皇帝心胸过于宽宏博大，难道没看见他侄儿们的目光都黏在那水美人身上了吗？

　　南越皇帝好像的确没看见。
　　他端起酒盏隔空向项灵犀示意：“夫人恰似神女降临，请务必在大越多留些时日，庇佑大越福祚绵长！”
　　项灵犀口称谦词饮了一杯。
　　席上是南越特有的酒酿，叫做荔枝冻春，名字柔美，酒味却浓醇。她不惯饮酒，略沾一沾嘴唇就换了果饮。

　　“陛下！”
　　水氏端着酒起身走到南越皇帝身旁，嗓音柔媚如烟：“有位神女似的夫人在这，妾自惭形秽，便借这杯酒壮壮胆！”
　　她边说边斟酒，说完一饮而尽，又把空杯斟满，双手奉与南越皇帝：“愿陛下万岁不老，龙体长健！妾不求宠爱，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南越皇帝宠溺笑道：“偏你话多。”接过酒一饮而尽。

　　宴席酒至半酣时，南越皇帝酒红上脸，屏退歌女舞女，笑道：“听闻殷楚两国人文昌盛，歌舞想必也看厌了，不如行令饮酒，就行飞花令如何？”
　　项灵犀心下一凛，这南越皇帝竟然这么快就把她的身份打听清楚了，为什么会关注她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后宫妇人？
　　水氏又为南越皇帝斟了一杯酒，宛转道：“妾没读过什么书，陛下可不要为难妾！”
　　南越皇帝道：“朕自荐为令官，东席殷国皇帝陛下为首，夫人第二，西席太子第三，阿游第四，后面就按座次排下去。我们不讲许多规矩，按座次带花字即可，限七言诗。”
　　他疼爱地看了眼水氏道：“唔，你是个不耐烦的性子，便陪朕吃荔枝罢。”

　　一时众人目光聚集在东席上，只见年轻的北殷皇帝漠然端起酒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项灵犀自觉疏忽，她竟没想到这一桩，殷国尚武，卫漆只怕不擅长行这些雅令，便开口道：“我国陛下不喜行诗令，便由妾代劳。第一句，花萼夹城通御气。第二句，烟花三月下扬州。”

　　南越皇帝不遗余力夸赞了一番，望向太子。
　　太子龙章闷头饮酒，十五皇子龙游举杯道：“我替皇兄接。月照花林皆似霰。枫叶荻花秋瑟瑟。”说完自饮一杯。
　　水氏插口道：“这个妾会，各位大诗人让妾一句可好？这些日子跟着阿游学诗，妾新学的——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陛下，妾念得可对？”
　　虽是小儿能诵的诗，由她流烟般的嗓子念出来也变得妩媚动人了。

　　下头的宗室子弟嘻嘻笑道：“陛下说了限七言诗，水美人说的却是五言，错了错了，可要罚酒！”
　　水氏连饮三杯，在叫好声中拈起一颗荔枝送到南越皇帝雪白的须髯旁：“妾还是老老实实为陛下剥荔枝吧……”
　　南越皇帝哈哈笑着搂住水氏，吃下她喂到嘴边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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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拿起案上的鎏金鹦鹉小刀，锋锐的鹦鹉喙对准绛红荔枝壳，轻轻划开，乳白果肉袒露出来。这小刀用起来十分称手，她剥着荔枝，心神却游移到别处。
　　南越皇帝和水美人都说她像神女，当年阿娘也是以神女名义进的南越皇宫，难道是巧合吗？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她想了一会不得其法，收回心思。胡思乱想并没有用，既然卫漆答应等与南越皇帝一同参观神殿时查探，那么她该信他。
　　她剥了满满一碗荔枝捧给他，碧色琉璃碗里盛着饱满晶莹的雪白果肉，散发着幽幽凉气和甜香。
　　卫漆低头见纤纤素手沾了果汁湿漉漉的，在灯下闪着晶莹诱人的光。荔枝很甜，滋味不错，便将碗推回给她。

　　这时酒令又轮了一遍，转回了东席。
　　项灵犀净了手，诵道：“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席上众人各自茫然，南越皇帝呵呵笑道：“这……敢问夫人，花在何处？”
　　项灵犀默默观察众人神色，闻言端起水晶杯道：“妾糊涂了，这便自罚。”说着连饮两杯，遮掩眼底漫上来的雾气。
　　她方才看得清楚，在她念出那句诗时，皇太子龙章霍然抬头盯着她，目光比之前更为悍戾。当年他究竟对阿娘做了什么？她一定要弄清楚！
　　她只顾着观察龙章，并没有看到南越皇帝在那一瞬微微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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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席后回到住处，项灵犀把这半天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想和卫漆讨论一下，却迟迟等不到人回房。在她卸妆更衣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不知去哪了。
　　高侍卫在门外转告：“陛下说有要事处理，请贵妃勿等，早些歇息。”
　　已经亥时了，项灵犀觉得有些乏了，上床预备歇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是什么？
　　她回忆，散席的时候水氏替皇帝送他们出殿，水氏颈上戴着一串宝石璎珞，因为水氏刻意把胸脯往他们眼前送，她便多看了一眼，璎珞上的金坠子很别致，像是一条形态奇特的鱼……难道之前卫漆盯着看的是这个？
　　那鱼方首长身小尾，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鱼……等等，若加上长鼻利齿，那鱼倒和古滇国的鳄龙图腾有些相似！古滇人将鳄鱼当作摩竭鱼，难道水氏璎珞上的鱼就是传说中的摩竭鱼么？
　　项灵犀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水氏的璎珞想到南越皇室处处透着古怪。
　　南越皇帝收留宗室进宫，如何处置宗室与后宫关系？
　　她早先听说南越皇后多年前病故，皇帝未再立皇后，但宴席上高位分的妃嫔竟无一露面，只有美人水氏出席。水氏看似集皇帝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只有美人的位分，实在奇怪。

　　项灵犀翻了个身，忽然听见一个飘渺的女声，接着一个男声回了她什么，是高侍卫的声音。
　　她警觉地翻身坐起。前面那是水氏的声音！她来做什么？
　　项灵犀对小萦嘱咐了两句，穿着寝衣悄悄出门，走到转角停住脚步，屏息看着美艳丰腴的水氏端着一碗吃食走向一间屋子。
　　房门紧闭，里面亮着灯。

　　项灵犀蹙眉，她早就觉得水氏可能对南越皇帝不忠，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向卫漆下手。水氏故意将诃子裙系低了些，那丰腻的酥山雪谷便随着步子颤巍巍地抖动。
　　紧闭的门开了。
　　水氏一喜，挺了挺胸脯走了进去，媚声道：“妾亲手做了驼蹄羹，特献与贵主！”
　　水氏进去后门便关了，同时灯灭了。
　　“啊——”
　　水氏尖叫一声，然后没了动静，悄无声息。

　　项灵犀扶墙的手心渗出潮意，下一刻门又开了，卫漆出来了，面无表情，阔步生风，袍摆被带得微微扬起。
　　项灵犀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回房，然而没走几步就被大步追来的人拦截。
　　卫漆捉住她手腕问：“怎么还不睡？”
　　项灵犀笑了笑：“不知怎么，许是认床，一时睡不着。”
　　卫漆拉着她的手回卧房就寝。
　　项灵犀见他眼睛染着血丝，显然是累着了，把满腹疑问咽了回去，明天早上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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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项灵犀醒来发现床边是空的。她心沉了沉，他又秘密地做什么去了？为什么又瞒着她？
　　卯时末刻南越宫女来送早膳，顺便传报陛下请他们今日巳正去神殿拜祭神女。
　　项灵犀见那宫女伺候恭敬，模样恳切，不像那等滑头的奴婢，把人叫住道：“你来，我想听一听越国神女事迹。”
　　那宫女似乎受了惊吓，扑通跪下道：“夫人便是神女转世，奴婢不敢造次！”
　　这神女转世的说法又是哪里来的？项灵犀按下疑虑，柔声道：“便是转世，也有忘却前尘的劫数，我想听，你说吧。”
　　那宫女忙叩首道：“神女是大越水神，保佑大越风调雨顺，不教子民饿死，可我等贱民卑贱下流，填饱了肚子却不知感恩，让神女失望透顶，不再显灵……后来陛下发现神女没有抛弃子民，只是进了轮回转生，便在九霄宫修了神殿供奉神女，盼望神女转世到来！幸好夫人来了！夫人……神女！请神女留在大越，奴婢愿做牛马伺候神女！”
　　那宫女神情热切，眼眸中仿佛燃着两簇火苗一般。
　　项灵犀被烫到一般避开她目光，让她下去了。假如这宫女说的是真的，那么南越太子龙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把阿娘推到神女位置上，让民众供奉，以此逼迫阿娘留下？可供奉神女是国之大事，龙章是如何说服龙密，让他相信阿娘是神女转世的？

　　项灵犀怀着沉重心思用完朝食，更衣妆毕，卫漆仍然没有回来。
　　她忧心忡忡，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她正要叫侍卫来问一问，宫女通报南越皇太子、十五皇子到。
　　项灵犀手指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们来做什么？莫非和卫漆失踪有关系？那残暴的太子龙章又作了什么恶？
　　容不得她多想，太子和十五皇子已经到了，她匆匆戴上帷帽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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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龙章面目狰狞，环眼圆睁：“恶妇，不想死就立刻滚出大越皇宫！”
　　十五皇子龙游没有说话，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神色冷漠。

　　这两人什么意思？项灵犀压下紧张不安的情绪，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意图何在，我们远道而来，不知二位为何登门恐吓，难道这就是南越皇族的待客之道？”
　　十五皇子龙游掀起薄红的嘴唇，神情嘲讽，语气讥冷：“看来你不仅爱装神弄鬼，还惯会装模作样，以为人人都信你拜你？欺君前先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装神弄鬼？拜她？欺君？项灵犀不明所以，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忙道：“你们把话说清楚，我何曾欺君过？你们也恫吓过我国陛下么？”
　　十五皇子龙游望向太子龙章：“这恶妇死不悔改，皇兄已经尽了心了，由她去吧，善恶有报，作恶死了便得了报应。”
　　龙章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厉声重复：“滚出大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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