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

　　天气虽入了春，但还留着寒气，早晨也亮得晚，又因为起了浓雾，江川跑步回来的时候，身上像是淋了雨，发上还滴着水珠。
　　常妈急急忙忙拿出一块毛巾给他。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着，一边走进客厅。
　　客厅的圆桌上，叶芝兰正在喝粥，抬头看到他，便不免唠叨了几句：“头发这么湿，也不用吹风机吹吹，大冷天的，容易着凉，你啊，咳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他小时候其实底子弱，人非常瘦，动不动就会感冒，叶芝兰也早习惯大惊小怪了，但那也只是小时候的事情，自从高考结束那年暑假，被江兴国扔进部队跟着新兵训练了一年多，虽然苦又累，但是明显身体的抵抗力已经远胜从前了。
　　“妈，”江川随手将毛巾搁在桌上，“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凡事小心些，总没错的……”叶芝兰还想说什么，楼上的动静有些大，江川抬头望了一眼，正好岔开话题，问了声：“我刚才看到大哥的车了，这么早就来找爸？”
　　叶芝兰说：“是挺早的，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什么事，惹得你爸又是拍桌，又是扔东西的，每次来家里就没个安生，你也是，大哥大哥的，叫得亲热，谁知道他是不是把你当亲弟弟看，上次你公司的……”
　　“妈，”他有些不耐烦，“你们上一辈的事别扯到我们头上来，生意上的事我自己知道。”
　　叶芝兰脸色有些不好看：“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一个个竟都是护着他，你这样，慧慧也这样，我倒是成了吃力不讨好的主了。”
　　这些事其实已经那么多年了，争论来争论去从来也没争出一个结果来。江川也早就疲倦了，但还是微微缓了口气，耐着性子说：“都多少年了，您老一直惦记着不累嘛，您上次不是一直唠叨着纪家的茶叶么，我帮你订购了一些，过几日就会送来了。”
　　叶芝兰起身叹了口气：“好，我也不烦你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要计较也计较不完，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啊算是想通了，老了，也不想折腾了，只要他也别这样来折腾我们就行。”
　　江川在客厅稍稍坐了一会儿，何东晟正好下楼来，面色极是淡冷，下巴紧紧绷着，唇角紧抿出一条淡冷的弧线，看到江川，淡淡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川说：“昨天来这里开一个会，就在家住了一晚。”
　　何东晟似乎极为疲倦，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出门就走了。
　　车开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到了家，管家开门见是他也极为诧异，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早餐刚刚备好，何先生……”
　　他只是摆了摆手，脱了西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就往楼上走。
　　他走得极慢，像是刻意放低了脚步声，经过静汐的房间时却停了停。天色并没有亮透，廊间还亮着壁灯，团团的光晕落下来，幽幽的反着寒光，极是安静。他站了一会儿，便听得里头有细微的响动，极轻极轻的，仔细听了，像是箱子拖地的声音。他眼眸微微一眯，心头蹭的就烦躁起来，像是心口突然被点着了火，扑扑地直往外冒。
　　这么多年了，他一贯淡冷，要什么不要什么，向来随心所欲，要不到也是随手一放，时间久了更是想不起来了。只一样，仿佛一早知道是魔是障，没有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如今触到手了，竟是万难也不愿放手。
　　他勉强又站了一会儿，低头解开袖口，往上挽了几分才去敲门。
　　敲门声刚响，里面就传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倒翻了，她的声音也分外慌张：“等一下……”他已经闯进去了。
　　房间里的衣柜敞开着，床头零零落落地撩着几件衣服，床尾放着的箱子半倒着，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他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她：“这么大动静，收拾衣服？”随手帮她捡了脚边的东西。
　　静汐低着头，只顾着捡东西，半晌才低声说：“我要出差做个访谈。”
　　他淡淡的“哦”了一声：“出差几天？”
　　她像是没有听见，只是低着头，像是在找东西。
　　他四处扫了扫，一眼就瞥到床底下露出的一角类似文件夹的东西，于是走过去弯腰正打算捡起来，她劈手就夺了过去。
　　他笑笑：“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她似乎往后退了一步，站定后却依旧垂着头，手上的文件夹背到身后，抿着唇，隔了会儿才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这么宝贝着，连出差也要带着。”
　　不知道为什么静汐就是听出他口气里淡淡的火药味，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解释道：“只是身体检查报告。”
　　他重复问她：“连出差也带着？”她没有做声，双手都背在身后，低着头，白皙的后颈微微泛着红光，她向来不善于撒谎，一撒谎就脸红，此时更是手足无措。他稍稍往前走了一步，她仿佛是受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什么东西？”
　　他一步一步地逼问过来，目光锐利似箭，牢牢都盯着她，几乎将她射穿。她本能地后退，咬着唇，依旧是一言不发，一直退到墙角，他已经将她整个人都拢进了怀里，一手搂着她的背，一手去勾她背在身后的手。
　　她已然绝望，心一横，微闭上眼，手往上一扬，文件夹里的资料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像是雪，落了满地，周身都是寒冷，她的身子都是微微颤抖的，嘴唇抖了抖，才挤出字来：“是验血单。”
　　他微微退开一步，似乎笑了笑：“你知道了？”
　　静汐只觉得心头刮过一阵刺痛，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浑身都是冷意：“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淡淡地答：“比你早。”
　　她猛地冲口喊出来：“十年前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十年都不跟我联系！那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为什么不索性瞒到底？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静汐，”他深深地看住她，光线还不是十分明亮，他的身影隐在暗处，模糊一片，更加显得眼底幽深似潭，“我也想一直瞒着你，瞒到老，那样你想计较都已经来不及，可是，我不能承受若有一天你知道了，你会怎么办才好，若是……我怎么忍心……只好在一切都可以选择的时候，让你知道。”
　　还可以选择？静汐不知道现在还可以怎么选择。她慢慢蹲下身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走出这个门，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像很多年前，她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到西山的小山洞里，他也是那样，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山洞外等她。他在外人面前那样有本事，可是独独对她从来就是束手无策。
　　她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他仿佛没有听见，脸上有怔忡的神情，过了半晌才说：“如果是为了避开我，就不需要了，你知道我以前就跟你提过我准备去国外发展生意，很快就会走了。”停了停，又说，“这房子就留给你，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总得照顾你。你刚刚大学毕业，工作既然稳定下来了，就不要再换了……”
　　他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其实她都没有听清楚，只知道他要走了，要走了，便如同十年前一样。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另一个十年让她等到他。
　　他曾经说她像翠翠。
　　没想到，一语成真。
　　窗外滴滴答答地像是下雨了，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地响着，渐渐变成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着地面，又像是狠狠地抽打在她的心中，那样痛，几乎喘不过起来，连胃仿佛也在隐隐的抽痛，她蹲在地上，用膝盖狠狠抵着，只怕一放松，就忍不住会在他面前哭。可是她不能哭，她向来觉得自己比哥哥幸福，所以怎么可以哭。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母亲那样反对，大约也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的缘故。
　　她不知道这样蹲了多久，仿佛听到何东晟喊了声：“静汐……”她将头埋到膝盖里只是不做声。
　　窗外的天色因着雨又暗下来了，他微微顿了顿，仿佛听到雷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浓黑的天幕下是一片茫然混沌，仿佛无限萧索，他望了片刻才想起来，此刻还是早上。可是却这么黑，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觉得烦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出来，可是并没有点着，只是捏在手里，过了半晌他又低低地喊了声：“静汐……”她依旧不做声。
　　手中捏着的烟渐渐被他揉碎，一点一点地细碎落到地上，他终于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江乡夜夜》
《圆舞》的另一种诠释，其实爱不爱，不是因为流言蜚语，只是害怕最终的结果是失去，O(∩_∩)O~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