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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
陈星杨面无表情地说:“你好,陈星杨。”
郑主任笑着对陈星杨说:“星杨今天精神好多了吧,发烧发到晕过去,你这个孩子啊”,说完还伸出手关爱地在陈星杨的肩膀上拍抚了一下,像是陈星杨的家长似的,扭头对谢牧说:“谢牧你不知道,我们星杨啊,哪儿都好,就是身体弱。做医生一定要有个好身板才行。行了,你俩去吧。”
谢牧和陈星杨点点头,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室。陈星杨在前面走着,看着身体还没好完全,走的很慢。谢牧跟在后面观察了一下,追上去小声问:“你,好点了么?”
陈星杨没理他,继续走着。谢牧继续说:“别不理我啊,我想去你家看你,怕你不让。”
“这里去后勤处比较近,先去办卡吧。”陈星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前面楼道拐了弯。
大医院的后勤处设置比较冗杂,七零八碎什么都要管。陈星杨七拐八拐走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同事办公桌前,张口说道:“赵姐,我们科室新来的人,要办饭卡门禁和出入证”,又扭头问谢牧,“你开车么?”
谢牧看陈星杨一副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眯了眯眼睛,说道:“开啊,就平时接送你那辆。”
“你俩认识啊?”赵姐狐疑地看着眼前两个人的反应。
“不熟。”
“老熟人了。”
“什么情况啊?”赵姐笑了,一副探究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整得跟小两口吵架似得。”
陈星杨没再说话,谢牧却哈哈地笑了出来。赵姐继续笑着说道:“你们俩可不能是两口子,星杨啊,我上次和你说的我同学家的女儿,你考虑一下啊,让你加个微信你也不,脸皮这么薄怎么交女朋友啊。”
“赵姐,我都还没毕业呢。”
“那是你念得博士,你爸妈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你姥爷一点也不上心,下次见到他我得说说这事儿。”
谢牧听着两人絮絮说着,从科室主任到后勤大姐对陈星杨都像自己孩子一样。陈星杨的姥姥、妈妈和爸爸都曾经是这家医院的医生,Q大第一附属医院,对陈星杨来说就像是家一样的熟悉,这是陈星杨的世界,是谢牧完全不了解也从未踏足的世界,而现在,谢牧已经推开门,准备走进来了。
办完各种卡证出来,谢牧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捏着一罐在陈星杨面前晃了晃,“我们坐一下吧。”
陈星杨没说话,谢牧过去拽他的衣服,“不着急,现在门诊区病人多,住院区下午跟着查房一起看下就好了,来,坐一下,我累了。”
陈星杨不想在公共区域和谢牧有纠缠,跟着他走到休息区的玻璃墙前坐下。
时间凝固了十分钟,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谢牧一口一口的喝着咖啡,陈星杨只是用手指在拉环的地方来回画圈,并没打开。
谢牧喝完最后一口,把空罐子拿在手里,似乎是对着空气说:“我的颞叶上,有个胶质瘤,预判是3级,但可能要更严重一点。”
陈星杨手指骤然停下。
“所以关于晓星尘的记忆,我觉得有可能是脑器质性疾病造成的错构。”谢牧继续说道。
时间又一次的凝固了。谢牧喝完了咖啡,把空罐子在手里来回的摩挲。陈星杨一直没开口,谢牧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不关心么?应该不至于吧。谢牧在这磨人的等待中有些不安,又渐渐旳在不安中生出些焦躁。他准备站起来走人是陈星杨说话了。
“什么时候。”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
是问什么时候出现的么?还是什么时候发病的?谢牧犹豫了一下,“可能很早了吧”,像是在空气中抛出了一根针,几乎不可被察觉的落地声,却扎在了陈星杨的耳道深处。
陈星杨很清楚,颞叶肿瘤在哑区,早期症状体征都不明显,能够发现,已经是很严重了。
“是有了什么症状么?”
“也没有,很偶然发现的,收集造影数据,有个健康的采集对象临时请假了,我就自己上了,就发现了。”
陈星杨没再说话。谢牧想继续说些什么,可他却捕捉到陈星杨隐藏在眼底的悲痛,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痛。谢牧看得怔住了,也没了声音。
过了半晌,陈星杨主动开口说:“等下班了,送我回家吧。”
谢牧听到这句话,微微扭过头,在陈星杨看不到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嘴角。陈星杨没有去注意谢牧的动作,他打开手里的咖啡,仰着脖子一气儿喝了下去,似乎那是一罐解忧的烈酒。谢牧憋不住拿出手机发了个信息给金正。
金正此时正缩在金珙办公室宽大的皮沙发里,裹了层薄薄的蚕丝毯子吹着空调昏昏欲睡,手机震了一下让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金珙从文件里抬起头,金正感受到金珙的视线,闷闷地说了句:“阿牧。”
谢牧发了两个字,
——成功。
金正憋不住笑了。谢牧这小流氓,还真什么都敢说,他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回信息,
——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撒弥天大谎,看你怎么收场。
嗡,手机又震,
——你小子还压上韵了,别管怎么收场,我得先让那个姓宋的离场。
不出谢牧所料,中午陈星杨自觉自动地带谢牧去食堂吃了饭,全程虽称不上态度积极,但至少没有再给冷脸。下午陈星杨也认真负责地带着谢牧把该熟悉该了解的都走了一遍,国内的三甲医院和英国的医院真是有太大的不同,谢牧看着候诊厅里黑压压的人头,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生了病还是在国内幸福。
“生了病还幸福,你这逻辑真有问题。”陈星杨白了谢牧一眼。
“我错了。”谢牧斩钉截铁地承认了错误,陈星杨觉得话题被终结了。
临下班前郑主任惯例召集开例会,大家把手上的病例都总结了一下,又捋了一遍重点的那几个的治疗方案,说了一些行政上的琐事,最后说到谢牧,团队里包医生今年的研究课题和谢牧的论文方向相关,研究经费已经批下来了,郑主任把谢牧划到包医生那组里。
会开完了,郑主任又把谢牧留下交代了一些事,才放了人走。谢牧从办公室出来,一眼看到等在楼道里的陈星杨,他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拉住陈星杨的手,同时做好了会被甩开的准备。
结果并没有。
谢牧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妙,陈星杨看来真的相信他脑子里有个瘤了,所以才会心软,谢牧想起金正说的火葬场,要是自己一直活蹦乱跳的,陈星杨会不会从此以后每天像观察病人一样的观察自己,评估他什么时候寿终正寝。
“你在想什么?”陈星杨看谢牧眼中闪过一丝惊惧,“我只是让你拉拉我的手,你这么害怕么?”
“不是不是,我是太兴奋,你都很多年没有让我牵过你的手了。”谢牧连忙赔笑道,没想到陈星杨现在这么敏锐。
“走吧。外面还有人在等我,我去跟他说一下。”陈星杨无奈地看了谢牧,心想这人从国外回来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傻憨憨的,扭头就走。
谢牧跟着并肩走着,张口问道:“谁呀?”
“宋探。”
谢牧挑眉,没想到陈星杨这么不避着,继续追道:“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炮友。”陈星杨说这些是语态自然,就像在说今天中午食堂的一道菜。
谢牧简直要咂舌,“金正说,他在追你。”
“对。”
谢牧憋不住了,他一把拉住陈星杨站住,语气有些急:“你知道他追你,你还让他上你?”
“你管我?”陈星杨的语气和表情终于有了点波澜,他很疑惑地看着谢牧,“跟你有关系么?”
谢牧心里有一万个声音让他冷静,此刻不能再继续追了,否则上午撒的谎就破功了。谢牧的表情轻松下来,心里想着来日方长,舔了舔嘴唇,邪魅的笑容爬上来,“我这不是也想追你么?”
“你不是已经上过了?”陈星杨冷冷地说。
谢牧觉得陈星杨这十年最见长进的就是他这张嘴,以后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他过这嘴招了。谢牧点点头,说道:“能固定下来么?”
陈星杨竟然笑了,只是这笑太过轻淡,像是一片柳叶轻飘飘地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他望着谢牧的眼睛,用手指点了点谢牧的头:“明天做个磁共振吧。”
说完,陈星杨抬腿走人,谢牧跟上,两人到了电梯间,谢牧看陈星杨按了B4,有些不解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把车停在了B4?”陈星杨没接他的眼神,只是看着电梯门,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要先去告诉宋琛,让他先走。”
“他经常来接你?”谢牧明知故问。
“对,以前遇上过一次医闹,后来他就经常来接我,每次都停在差不多的位置,我自己下去找。”
谢牧发现这句话竟然是几天来陈星杨用正常口吻跟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体贴。谢牧有些吃味,闭上了嘴。陈星杨以为谢牧要接着说什么,听着没了声音,扭头看他,却看到一张有些委屈的脸,正想说什么,“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宋探站在电梯门外面,正要往里进,三双眼睛正对上,都有些惊诧。
宋探是不解,陈星杨是意外,谢牧却是愤怒。
宋探没说话,只是用手虚挡在了电梯门边上,不让电梯门关上。他眼神清明地望着电梯里的两个人,就像是一个要进电梯的人,在等着里面的人先出来。
陈星杨也没什么过多的情绪,很平常地说:“宋探,你先自己回去吧。”
“行。”宋探张口,他侧了侧身体,让开了路,陈星杨站着没动,谢牧想了想,先走了出去,陈星杨像是在等着谢牧先动似得,谢牧一走出去,陈星杨就跟着走了出来。两人走了两步,听到了电梯门关上的声音。
宋探对着陈星杨的背影喊了一声,“星杨。”
谢牧停下了脚步,忍着没转身,听到陈星杨“嗯”了一声。
宋探的声音还是没忍住地流露出一些不服气,“你让我回哪里?”
没有马上听到陈星杨的回答,谢牧转回身,正对上陈星杨看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满是探究和不信任,谢牧有一种拙劣的小把戏被看穿的错觉,脸一下子烫了起来,但眼神很是急切,他怕陈星杨真的猜出来他在撒谎,转身去上宋探的车。
停车场十分寂静。头顶上排列紧密的微波雷达感应灯都感应不到任何声响,默默地从18w亮度转回了3w亮度,昏暗而空旷,憋闷又烦热,陈星杨觉得自己独站崖头,顶上一片浓重阴云,酝酿着撕碎世界的疾雨暴风,面前深渊中有应龙断路,向前唯粉身碎骨,身后却有苍木守候,只要转身,自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陈星杨低下头,似乎看到脚下飞沙走石已起,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狂喊,转身啊,宋探在等你,那个声音碎碎念着宋探的好,宋探是一掬温贴的春水,是一捧暖人的新棉,是一段名贵的香木,可是谢牧呢,是一排滔天的巨浪,是一只狡黠的猛兽,是一场扫境的暴风,陈星杨深吸一口气,他慢慢转了身。
谢牧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急红了眼想要去抓陈星杨,却听到陈星杨开口说:“回你自己家吧。”
这句话唤醒了全场的灯,啪啪啪地渐次亮了起来。谢牧走回一步,揽住陈星杨的肩膀,看都没看宋探一眼扭头就走了。
宋探有些后悔问了那句话,他站在原地,看着陈星杨推开了搭在自己肩上的谢牧的手等着谢牧先走的样子,那是他和自己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样子,满是尖刺,却又矛盾地让人觉得乖顺。宋探想到陈星杨把谢牧称作自己的“药”,这场陪伴应该是结束了。宋探转身回到车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打开副驾前的储物箱,丢了进去。
谢牧一边开车一边问陈星杨想去哪里,陈星杨靠在车座上,眼睛斜看着窗外,没说话。
“想吃什么?今天是你还没好全,我又是第一天,所以才有空吃个饭,明天给我排上班儿,不一定这么好凑咱俩的时间了啊。”
“你想吃什么?”陈星杨把头转回来,看着谢牧,谢牧的刺猬头,看起来还是那么扎手。
“你要是没想法,我带你去个地儿吧。”谢牧快速地看了陈星杨一眼,笑了笑。
去的是一家私菜馆,在老城步行街的一条小巷子里。两个人停了车走了好一段路才到。门当边的地上各放了一盏四角灯笼,暗暗地照出两个昏黄的光团,朱红大门开着,影壁磨砖对缝,绿底子,上头缀着一簇白玉兰,这一朵开的饱满,那一支却含苞,竟还有开败了的,微微垂着头。白玉兰被高檐上吊着两盏宫灯一照,惟妙惟肖,竟像是真的一般。陈星杨看得有些入神,谢牧凑近他的耳边笑着说:“光顾着好看,一点不讲究风水,花架子。”
陈星杨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谢牧冲着迎上来的服务员摆了摆手,拉着陈星杨的手径直从抄手游廊绕到后面,熟门熟路的走到三进院的正厅,推开了门。屋子里的人听到声响,抬起头,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热络地起身过来打招呼。
“可以啊你小子,回来几天了也不来我这儿,想造反啊!”
是个青年男人,穿了件翻领的白色polo衫,头发全部妥帖地拢向脑后,五官虽普通,精神头却十足,很是爽朗的样子,眼神却不简单,只看了陈星杨一眼,就像是把人看透了似得。
“这位就是弟妹吧,盼着见你啊,盼了好多年啊”,男人向陈星杨伸出手,陈星杨礼貌地伸手去握,四目相接的瞬间,陈星杨浑身像过了电似得,他见过这张脸,这笑弯了的眼。
男人见陈星杨灵魂出窍似的僵住了,瞬间傻眼,不安地瞅了瞅谢牧,做了个鬼脸。
谢牧正想说些什么,偏厅传来一声明亮又带着质问的女声,“谢牧是自己来的嘛?!”
三个人都看着声音来的方向,一个光似的年轻女人打了帘子走进来,吊带热裤,瘦的很,却活力十足,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直直地朝着陈星杨过来,一把挽住陈星杨的胳膊,亲昵地说:“你就是陈星杨吧,我天,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小零零,你这也太可爱了吧”,说着朝向谢牧,“这是高中生吧,太嫩了”,接着又对回陈星杨的眼睛,两眼放着贼光,“我就说能让谢牧牵肠挂肚这么多年的,不能是普通人,你长得真的太好看了,快加我微信,妈呀,你真的好好看啊!!!!”
女人连珠炮似的倒豆子,让谢牧拦都插不进嘴,好容易等她喘口气,谢牧一把把陈星杨拉回自己怀里,笑眯眯地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呢,是我大学的同学,张炳之,名字够老土的吧,他爸是书法家,指望他成王羲之呢”,正说着张炳之提腿踹过来,“滚蛋,爷爷名字多有文化底蕴,懂不懂。”谢牧笑着躲了一下,接着说:“这位呢,厉害了,许绪,张炳之青梅竹马的老婆,俩人从产房里就认识了,从小到大一路腻着,现在还结婚了,你说他俩也不嫌烦。”
许绪听了这句话娇嗔地笑着给了谢牧一掌:“滚蛋,他敢烦我”,说完就把陈星杨从谢牧怀里抢了过来,拉着人往偏厅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你们今天来,留着大师傅没让下班呢,一会儿都是硬菜,我不跟你吹,我们家大众点评常年第一名,来吃饭得提前一个月订位子呢,一会儿你尝尝,多吃点,嘻嘻,快来,咱俩还没加微信呢。”
陈星杨云里雾里地被人赶鸭子上架,在一张红木圆桌前坐下,许绪推了茶盏在陈星杨面前:“今年的新茶,你试试,谢牧说你喜欢喝茶。”
陈星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杯茶,又被许绪拉着要手机:“微信,你扫我,快来。”
谢牧和张炳之也在这个空档坐了下来,谢牧看着陈星杨像个木偶似得被许绪加了微信,笑着说:“好啦,别把我们家小孩儿吓着。这么热的天儿,给我来罐儿冰可乐。”
许绪招呼人去拿可乐,菜一道一道地上了桌,谢牧笑着对陈星杨说:“别拘着,他们俩就是这么热情,对了,你应该见过张炳之的照片啊,当年他俩结婚的时候我发过一张我和张炳之的合影,你有印象么?”
“我去,你可别说那张照片了,那他妈好多人都以为老子出柜了!神牛啊你那照片发的!”张炳之听到谢牧提起陈年旧事,大笑着骂他。
陈星杨从进门就混混沌沌的脑子此刻终于清醒了,而他的心,也终于一点一点一点地,落到了灵魂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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