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

　　“这孩子真够折腾人的！”

　　万薇说着勉强一笑，将高脚杯的红酒一饮而尽。上周六和梁博没约成饭，她自愿地先陪梁博去了趟学校，又去了趟医院的，也没得到他的一句谢谢。这星期快过了一半，她才接到梁博主动的邀请。今天星期三，下午快放学时，梁博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周六的事挺突然，那天的饭今晚补你，我请。

　　这次是在一个西餐厅。餐厅的长桌把万薇和梁博定在两头，距离很远。万薇没戴隐形眼镜，梁博的脸在离她挺远的桌对面，很模糊。

　　“毕竟年纪还小，不够成熟，能理解。”梁博嘴唇只是轻轻沾到红酒，就放下了酒杯。

　　“你倒是变了不少。”万薇说，“以前基本不会搭理我。”

　　“是吗？我倒没发现。”梁博在想怎么扯开这个话题。

　　万薇点点头，笑而不语。

　　“那时你年纪不也是还小嘛！”

　　梁博拿起刀叉对万薇扬扬下巴，示意她开动。然后，自己低下头来专注地比了比角度，切下一块大小适中的牛排，吃到嘴里，仔细地品味着。

　　“你回到这来，还是为了他吧？”万薇一动不动地看着梁博问。她看着梁博那张模糊成肉团的脸，想从他脸上洞察出一丝与她的猜测相反的答案。
　　当然，并不可能。

　　梁博随即就回答了她：“是。”

　　梁博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福利院的院长到现在还总说刚把他从门口捡回来时，他又冻又饿就剩一口气了，大家很担心他活不下来。

　　人类，求生的本能总是无比顽强。

　　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长得高大英俊，这让他不管是在小学还是中学，异性缘非常旺盛。想来是被母亲抛弃的缘故，他从小就排斥靠近他的女生。又因为被很多女生喜欢，男生们也嫉妒得纷纷孤立梁博，甚至校园暴力过他几次，由于都打不过他，所以只能在背地里骂他。

　　萧白呈的妈妈——付茜去世的那一年，梁博还在丘南市上高二。他和萧白呈的相识正是通过付茜。那年年初，付茜病情加重恶化，二十四小时里清醒的时间只占了四分之一，无法下床。更别说辅导萧白呈的作业了。所以，她打算帮萧白呈找了一个家教。

　　那年春天，迎春花开得比火焰还旺，把修长的墨绿色枝条压得又扎回土里。大地回暖，万物复苏，树木抽嫩芽，柳树抽新枝，其他花朵也竞相开放，装扮得世界一片生机勃勃。丘南市才愿意脱去自己沉闷冬装，变装成一座享誉闻名的花城。

　　成绩优异的梁博经过班主任的介绍，认识了已经躺在病床上的付茜。付茜脸色蜡黄，嗓子沙哑，说话声音一顿一顿的，已经非常艰难。她要求梁博就在医院的病房里给她儿子补习数学，每天两小时，一周补五天，周末不用补，开出的条件是每小时一百块钱。

　　八年前的一百块钱是梁博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付茜开出这么高的补习费，让他错愕的同时，他也跟付茜信誓旦旦地保证说：

　　“请阿姨放心，我一定教好您的儿子！”

　　梁博就在病房的桌上，开始备起课来，这是他的班主任教他的，先要制定课程目标，确认授课范围和内容，注意授课方法的恰当性等等。当他第一次直面顽皮又无赖的萧白呈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十岁的萧白呈身高155厘米，白白胖胖的，眉眼和五官被撑得扁平，根本看不出立体感。他单手托着书包跑进病房，嘴里高兴地喊着：“妈妈，妈妈！”

　　梁博就是在那一瞬间，心头一酸，对萧白呈产生了怜悯之心。往往来说，自以为是的爱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离我远点，穷鬼！”

　　这是萧白呈对梁博说的第一句话，也就是梁博正要检查萧白呈的数学作业的时候。毋庸置疑，在萧白呈说完这句话后，遭到了付茜声音虚弱但又严肃的批评：“小白，不能这么对老师说话！”

　　被训斥的萧白呈噘着嘴，肉嘟嘟的脸蛋羞愧得白里透红。抠着手指头不敢言语，就好像受委屈的人是他一样，把头垂得很低。

　　付茜一脸疲态，双眼已经不受控制地要关闭，她还在奋力地抗争，眼皮打架似的不停抖动，坚持着在昏迷前还对萧白呈说：“跟老师……道歉。”

　　“哎呀，小白！快听妈妈的话！”送萧白呈来的司机——陈叔看着即将昏迷的付茜，吓得拍了两下萧白呈，“我去叫医生，我去叫医生！”

　　陈叔边说边跑出去了，不到一分钟，几个医生护士急速赶来，护士把萧白呈和梁博往外推，对司机说：“病人需要急救，快把他们带出去！快把他们带出去！”

　　萧白呈却从护士腋下钻过，把护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自己跑过去拉着付茜的手，哭喊着，死活不放。陈叔向梁博投去求救的眼神，但梁博看着这一幕实在不忍心动手，把泪流满面的母子扯开。

　　“妈妈，妈妈，妈妈……”

　　“道歉。”

　　“妈妈……呜呜呜……”

　　能做狠事的还得是护士，三个女护士生拉硬拽地费了老劲，终于把萧白呈这个小白胖子拉出病房。付茜已经彻底昏迷。护士把他们三个关在门外，拉上窗帘时，萧白呈以为是他和妈妈的死别，哭天喊地说着：

　　“妈妈，你别走……”

　　抢救的时间对梁博来说也格外漫长。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的母亲在和他生离时，是否也这样哭得撕心裂肺？应该不会，她应该为自己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而感到异常轻松。

　　十几分钟后，病房门再次打开，萧白呈依旧没停止哭泣。医生摘下手套走出了，面色凝重地说：“抢救回来了。不过……”

　　陈叔对医生做了个“嘘”的动作，悄悄指着萧白呈的头顶，摇摇头，让医生别当着孩子的面说。

　　医生刮了刮萧白呈的鼻子，改口道：
　　“你个小鬼，别再气你妈妈啦！”
　　萧白呈满脸的泪水和鼻涕泡交汇在唇角，还在低声抽泣着，暂时乖巧地点点头。梁博却误以为他从此刻开始会改头换面，重新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很快，他就见识了萧白呈的厉害。
　　为了付茜不再情绪激动，医生并不再允许她被随便探望。探望时间改为每周三和周六，每次只允许一小时。得知这个坏消息的萧白呈把原因扣在梁博的头上，刚走出医院大门，萧白呈就对着梁博的后背一撞：“都怪你，你来了之后我妈才变成这样的！”

　　梁博像一座山一样，即使被这个小胖子狠狠撞了一下，他也坚定地站在原地毫不动摇。反倒是萧白呈被弹倒在地，不服气地贼喊捉贼：“你还欺负我！太过分了！他撞我，陈叔，快替我报仇！”

　　陈叔把萧白呈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对梁博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梁老师，这孩子被一大家子人从小宠着，都宠坏了！他就是个比同龄人还顽皮一点的小孩，您别和他计较。”

　　被一大家子人宠着。
　　这话让梁博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那么羡慕别人。他摇头说没关系。

　　在他孤单长大的十几年时间里，他没有时间去羡慕别人，大部分时间都被他埋在书里学知识来麻痹自己，还有一小部分时间他只用来可怜自己。而在不久的将来以及到很远的将来，他人生的另一部分时间会用来心疼这个此时此刻他正在羡慕的人。

　　后来，当着付茜的面，萧白呈对梁博客客气气的。但在背地里搞了很多小动作。像是趁着付茜小憩时，故意把巧克力酱抹在梁博的作业上。每当梁博上完卫生间回到病房时，总能看见自己的书本上多了五颜六色的污渍，有时是沙拉酱，有时是草莓酱，最过分的是居然还有芥末酱……

　　梁博自己也在和这个小顽皮斗智斗勇，干脆把课都备在脑子里，每天只带着空白的笔记本去任萧白呈随意糟蹋。只要萧白呈走神不认真了，简单的题目故意做错了，他就声音大一点像在跟付茜告状似的说：“这可不行，现在错几回都没事，考试的时候你要只记得错误的方法，那就糟了！”

　　付茜立马能听出这话的意思：“小白，不能耍小性子！”

　　萧白呈被责备后，就更不满地瞪着梁博。梁博占了上风，故意得意洋洋地学小孩胜利的样子，对萧白呈做了个鬼脸。

　　“小白！”付茜有一个办法激励萧白呈，“要是你期中考试全力以赴了，妈妈就奖励你一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萧白呈立刻忘了愤怒，喜出望外地问付茜。

　　“秘密。”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全力以赴呢？”萧白呈疑惑地问。

　　“这不用你担心。”付茜看着儿子可可爱爱的小表情，甚是欣慰地说：“梁老师会帮我的忙，对吧，梁老师？”

　　梁博笑着点点头说：“对，而且我也会送你一个好东西！”

　　“啊？”萧白呈表情嫌弃起来，“你的还是算了吧。”

　　“小白！”

　　付茜严肃叫了一声，萧白呈立马听话地向梁博道歉：“对！不！起！”

　　他咬牙切齿，字字用力，语气里全是不服气。
　　令梁博看得忍俊不禁。

　　两个月后的期中考试一结束，萧白呈被接到医院，把书包往后车厢一扔，整个人Duang的一声跳下车，迈着小粗腿跑到付茜的病房里，吵嚷着要奖励。

　　“妈妈，考完了！考完了！”
　　“我发誓我肯定全力以赴了！”
　　“好东西呢？”

　　萧白呈边说边伸出两个嫩红的手掌心做出讨要的动作。由于梁博帮付茜分担了辅导作业的任务，付茜省心多了，脸上能看得出一点像健康的血色来。她不漏齿地温婉一笑：“别耍赖，成绩还没出呢！”

　　“妈妈，你是不是骗我的？”

　　萧白呈以为付茜把东西藏在被子里了，二话不说爬上病床，开始掀开被子找。门口帮萧白呈拎着书包姗姗来迟的陈叔吓得把书包又一扔，走上前把萧白呈抱下来：“小白，小白！别吵着妈妈！”

　　“走开！走开！”

　　耍起性子的萧白呈对着陈叔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萧白呈！”

　　“萧白呈！”

　　付茜和刚走到门口的男子几乎同时喊道。
　　付茜的声音柔弱，显得门口男子的声音雄浑有力。震得萧白呈一下子就安静了。这男子就是萧广平，身材脱水般的消瘦，唯独眼部水肿，黑眼圈让他看上去比付茜还疲惫。

　　“安静！”萧广平又喊了一声才走进病房。

　　萧白呈像逃离恶魔似的挣脱陈叔，跑到付茜旁边也不行，因为她刚刚也吼他了。陈叔和他们是一伙儿的。最后，他只能选择跑到梁博身后躲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