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

　　即便再不情愿，黑夜还是来了。大家将最后的菜盘摆好，唯独少了一桌的酒。

　　陆恒道：“不如把其他桌的酒匀一匀？”

　　姜祁摇头：“酒坛要满。酒水应该都是算好的，富余不多，早上已经碎了一坛了。”

　　冯四缩在角落里，讷讷的说：“是我太笨了。”

　　他嘴唇嗫喏着，眼神怯怯的瞄着喻星麟，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问：“我，我是不是会和老钱一样……”

　　喻星麟看着他的目光覆上一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悯。偏这一闪而逝的悲悯被姜祁捕捉到了。

　　他感觉此刻的喻星麟突然离他好远好远，仿佛他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在一个世界。他的眼神凌驾于一切之上，像一个旁观者在审视。即便只是淡淡的一瞥，都像是可以从冯四那张中年却已布满褶皱的脸上看透了命结局。

　　必死的结局。

　　冯四呜呜的哭了起来，哭声压抑低沉。他不停的抹着眼泪，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帕。他抖着手打开手帕，里面是叠好的薄薄的一沓纸币。

　　“这是一千块钱，是我给闺女的学费，要是，要是我出不去了，劳请喻小哥帮我寄给我闺女。”

　　他双手捧着钱送到喻星麟跟前，那谨小慎微的样子让人看着说不出的心疼。

　　喻星麟本想拒绝的，因为即便转交给他，他也无法将钱带出去。死在这个世界的人，会在现实世界中以符合当时环境的死法死去，而且他们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当现实世界的死亡来临时，他只会认为那是一场躲不开的意外。

　　这用手帕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一千块钱仍然会留在冯四的口袋里，直到被给他收尸的人发现。如果那人有良心，或许会将这钱留给冯四的家人。

　　但看着冯四的眼睛，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了。他接过钱，问了冯四闺女的住址。这样，大概会让他安心一些吧。

　　“冯叔，是我对不起你。”赵月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是众人已没什么心思安慰她了。

　　黑夜寂寂，远处的荒草随风摇摆，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只听得到枯草沙沙的声音，像无数只魑魅隐匿在其中，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的一切吞入腹中。

　　隐在墨色之中的芭蕉树泛着浅淡淡的绿油油的幽光，叶片摇晃，连带着叶片上的人脸也随之晃动。像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挂着诡异的笑脸。

　　“……快到时间了，大家回房间吧。”姜祁道：“NPC没有重新安排房间，应该还是按照昨晚的分房结果。”

　　范东有些害怕，和他一个房间的钱进和程前都死了，今晚只有他一个人住。

　　喻星麟环视众人，道：“注意NPC说的话，夜里要看紧了猪，猪不能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跑出房间。”

　　冯四眸中突然迸出一道细微的光亮，他问喻星麟：“喻小哥，如果我不跑出去，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不死了。”

　　不会的。触发死亡条件的人一定会死。

　　喻星麟垂着眼睛，他感觉冯四的呼吸有些急促。抬眸的那一刻他微微弯起嘴角，冲冯四笑了笑：“所以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就会有生的希望。”

　　冯四缩着脖子重重的点了点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

　　“其实，这个世界里最可怕的事情是等待死亡的降临。”回到隔壁院子，姜祁突然有感而发。

　　“你从某个时刻起就知道自己一定会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去，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煎熬、痛苦被无限放大，藏匿在心底不易察觉的恶意也越积越多。就像上个世界的Tina、郭聚、花衬衫等人，他们不甘自己去死，总要拉着旁人一起。觉得都是别人欠他们的。你说，如果那时候我们告诉他们前方有光，只要挺过去就有生的希望，他们还会走那样的极端么？”

　　喻星麟轻笑一声：“首先，这两次遇到的情况不同。其次，两个世界的人也不同。即便我没有安抚冯四，他也不会做出损害我们利益的事。他胆小怯懦，不懂拒绝。长久的生活压迫让他变得不会，也不敢反抗。即使性命攸关，他也只会怪自己，怪自己可怜的命。”

　　姜祁就叹了口气：“都是被万恶的生活PUA的结果啊。”

　　喻星麟道：“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所以……”陆恒插了一句：“两位圣人能不能先可怜可怜自己。”

　　姜祁眉梢一挑：“怎么说？”

　　陆恒指了指宴席厅：“我们今晚要睡在这里，但我记得NPC说我们不可出席宴席，那咱们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闻着空气中飘散的饭菜香气，姜祁嘬了下嘴：“进还是不进，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他扭头看喻星麟。

　　喻星麟就道：“不进去你要睡院子里？”

　　姜祁道：“进去了算不算犯规。”

　　喻星麟：“我们不动饭菜，不出现在宴席厅内村民可见的地方就不算出席宴席了。”

　　陆恒有些怀疑：“能行？”

　　喻星麟道：“如果这都不行，那么在今天早上NPC发布任务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已经被迫触发死亡条件了。横竖都是一死，何不试试呢。”

　　外面风声愈发大了，甚至能听到芭蕉树那里传来的隐隐啜泣声。

　　在这个世界，外面永远比房间内更危险。

　　“可宴席厅一目了然，我们能躲到哪儿呢？”陆恒问。

　　喻星麟已经迈步进去了。他左右看了看，抬脚便往台子那边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喻星麟总觉得台子幕布上的红双喜似乎格外红了一些，比幕布还要显眼。那抹红在涌动，就像鲜血从中流淌而下。

　　“喻哥，这大红喜字看着好邪性。”陆恒小声道。

　　喻星麟在台子前停下脚步，心里有些抗拒。

　　姜祁看了看，跃上台子走到大红喜字跟前仔细瞧了眼，切切实实看到那红色的确在流动。他用指尖沾了沾，触手温热黏腻，带着一丝腥臭味。

　　“是血。”姜祁将眉头狠狠皱起。

　　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打开照明往棚顶照了照，但什么东西都没看到。正准备掀开幕布，却被喻星麟按住手腕。

　　“怎么了？”姜祁扭头问他。

　　喻星麟皱着眉道：“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祁就道：“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喻星麟的手掌温润如玉，姜祁一动没动，他好像有些贪恋这种触感。只是很快喻星麟就将他的手放开了，姜祁有些遗憾。

　　喻星麟伸手去捻了捻幕布，触手的瞬间浑身便禁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慌忙侧过身干呕了一声。

　　姜祁忙替他捋着后背，不无担忧道：“这是怎么了？碰着血了？我来就好，你就别伸手了。”

　　喻星麟也没吐出什么来，猛咳了两声，方才感觉胸腔那种恶心的感觉退了不少。

　　“人皮。”

　　“什么？”姜祁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

　　“我说，这幕布是人皮。”喻星麟又重复了一遍，更加肯定自己的说法。

　　姜祁抬手摸了摸，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

　　喻星麟偏头看他，似乎从姜祁脸上看到了透骨的厌恶。他脖颈上的红线在昏暗的手机光线下乍然变得清晰起来，像在警示喻星麟，他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也曾被人活剥了皮，像一幅壁画一样贴在墙上。

　　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突然一阵风吹来，台子两旁的龙凤烛倏然亮起了微弱的火光，远处影影绰绰似乎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陆恒看了眼手机屏幕，目露惊慌：“十一点了，我们怎么办！”

　　喻星麟咬了咬牙，一把掀开人皮幕布，道：“躲进来！”

　　姜祁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喻星麟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进幕布之后。视线被隔绝的一瞬，喻星麟似乎看到宴席厅内骤然坐满了人。

　　幕布很薄很透，适应了幕布后的黑暗后，隔着幕布似乎可以感受到龙凤烛微弱的光。三人紧靠幕布后的墙壁站着，宴席厅内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还有村民们交谈的声音。只是他们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

　　“……女婴的皮。”一直沉默的姜祁忽然幽幽开口，吓的陆恒一激灵。

　　“祁哥你说什么呢？”

　　姜祁道：“那些村民在说一个关于曲家村的古老祭祀方法。把阴月出生的女婴活剥了皮，在山神庙供奉七七四十九天，若人皮不腐不枯，便是为上天所选。将这些天选之女婴皮用新鲜的女婴血再浸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晾干。用女婴的肠线将这些皮缝合起来，做成幕布，挂在举办婚礼的地方。”
　　“将女婴的头盖骨磨成粉，用浆水融合，再用这粉浆制成一个红双喜的框架，风干之后粘在幕布上。让新人在幕布前举行成婚仪式，就可以孕育男胎，为宗族传宗接代。”

　　陆恒似乎已经听到锉刀磨头盖骨的声音了，忍不住头皮一麻。
　　“所以，我们面前的幕布，是刚出生的女婴的……皮？！”

　　喻星麟靠着墙壁，他忽然有一种窒息感，感觉浑身的血液在逐渐变冷、凝固，连同声音也泛着一丝冷意。

　　他问姜祁：“为什么，你能听懂那些村民的话？”

　　姜祁扭过头幽幽的看着喻星麟，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冰冷的笑意：“是女婴皮告诉我的，因为我和它们一样，也是一张人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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