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恩人一心求死

　　丑时，鸡鸣三声，鼓声响起，在沉闷的凌晨里一声接着一声急促的激荡着，翠梨苑的大门被撞开，无数火把和人影憧憧映在宫墙上，黑压压的一片。
　　嬷嬷头发凌乱冲进寝宫，把呼呼大睡的程琰叫起来，声嘶力竭：“快跑快跑！”
　　程琰迷迷糊糊，梦里程杨的血兜头溅了他一脸，吓得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看见嬷嬷，一颗心砰砰直跳：“嬷嬷怎么了？”听到外面的声音，心中发虚，冷汗浸透贴身衣衫，一双手不自觉攥紧：“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嬷嬷没有说话，一个劲儿的催促着他，然而外面全是火把和士兵，最后异想天开，打开衣柜，直接把程琰塞进去，一脸泪水：“阿琰啊！阿琰啊！”她只是不停的叫程琰的名字，连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程琰心里恐慌，扯着嬷嬷的衣服袖子：“嬷嬷你到底怎么了？”
　　嬷嬷擦了一把泪：“太子死了。”
　　程琰还是很懵，太子死了，太子当然死了，刺客是他带进东宫的，本来就是要今晚刺杀死太子的，可是嬷嬷哭什么？
　　嬷嬷道：“皇上派大皇子来捉拿你，说你蓄意谋杀太子。”
　　程琰脑子一轰，外面有人撞进来：“人在这里！人在这里！”随即有许多佩刀侍卫手持火把进来，浩浩荡荡分成两列。

　　程垳神色严肃自人群中而出，站在衣柜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缩成一团呆呆愣愣的程琰，厌恶道：“原本以为你是为了兄弟之间的情谊才费了那么大力气制作木马，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妒意，做出手刃兄弟这等残忍之事，真是让大哥失望！”
　　程琰目瞪口呆的看着程垳：“大哥，不是你...。”
　　“住嘴！”程垳厉声道，截住他的话头：“来人，堵住他的嘴！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手辣，本皇子真是看错了人！”
　　他如此正义凛然，如此悲愤痛心，程琰头脑一阵阵发虚，身体已经被蜂拥而上的侍卫按住，嘴巴也被塞了一团厚厚的布子，他想到了小红，费力扭头看小红，却看到小红的眼球突出，冰蚕丝做成的黑色布帛狠狠的勒住他的脖子，小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应该在说些什么，程琰有些着急，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说什么？小红是神马，是精怪，赶紧逃啊！赶紧跑啊！赶紧带着嬷嬷离开这里！
　　然后，嬷嬷的头颅被高高抛起，挡住他看小红的视线，在他最后的视野里划出一道鲜红的弧度。

　　程琰摸了摸程晋脖子上的黑色布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这个东西还是取不下来？”
　　程晋抬起爪子碰了碰他的手，道：“当时我被勒的元神出窍后，娘把我接走了，我本来就不是马，所以那个躯体要不要也无所谓，后来娘为了解开这条冰蚕丝上面的符咒，费了很多心血，最后因为劳累而死了。”
　　他说起往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爪子拍开程琰的手，摸上冰蚕丝：“东西是好东西，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伤害了，懒得取下来，就一直带着。”
　　媚儿听的心里难受，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想到你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我以前真不该欺负你的。”
　　程晋偏头躲过她的手，不耐烦道：“你那次不过是钻了空子！别碰我！”
　　媚儿气的一缩手：“懒得理你！”

　　段萧柏道：“我看史官留下来的资料，写到当年程垳上位后，因为遭遇了一场旱灾，本来五晋中最为富裕的中晋，至此国力衰减，不久后国土被其他四晋瓜分，中晋自此灭亡了。”
　　程晋道：“若非他，我也不至于被束缚在冰蚕丝布帛里，我娘也不会死，我后来去了翠梨苑，发现阿琰的尸体被吊放在正殿房梁上，嬷嬷的尸体没有找到，我就放了把火，把翠梨苑烧了，阿琰死后第二年，程垳便入住了东宫，第三年中晋君退位，程垳上位，开始带兵攻打其他国家，我就带领我的鼠兄鼠弟把他的粮草全部运走，地里庄稼也全部破坏掉。”

　　“我看过这段记载，‘焦金流石，人皮包骨，路边常有食人场景出现’，”段萧柏皱着眉头：“你为了报仇，却祸及无辜百姓，实属残忍。”
　　程晋不语。
　　程琰道：“我觉得小红做的很对。”
　　段萧柏冷笑：“他何对之有？若非你当时蠢而不自知，中了你大哥的圈套，若非他是非不分，一味帮衬你，你的嬷嬷也沦落不到如此下场，而你却不反省自身，竟然把过错怨到黎民百姓身上，百姓有何错？”
　　程琰突然站了起来：“你懂什么！你区区一个凡人，自以为读了几年书就可以指点江山了？我告诉你，这就是命，你以为我当时听了嬷嬷的话就能独善其身了？当年我被捉住的时候，我要去见父皇伸冤，你猜程垳说什么？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父皇默许的！”他咬着牙齿，一张面孔近乎扭曲：“父皇受皇后娘家桎梏已久，不想让程杨当太子，这样中晋迟早改姓，程垳说，为了中晋国的未来，只好牺牲不中用的我，我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懦弱，就因为没有母妃，就该平白无故的被牺牲掉？”

　　段萧柏没有说话，良久之后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既然生于帝王家，又毁于帝王家，那么自然也该去找你的父兄们报仇，何必祸及百姓？”
　　程琰坐下，喝了一口茶，闷声道：“我没有祸及百姓。”
　　程晋道：“意思是怨我了？”
　　程琰哼了一声。
　　媚儿皱起眉头：“你俩怎么闹上别扭了？不是刚刚还一副好兄弟的模样吗？”

　　程晋叹了一口气：“段大人，我知道你怪我当年行事太莽撞，可是我娘亲死在我面前，我心里非常难受，滔天恨意在胸腔里翻滚，后来我细细想过，我知道这个事情我有错，阿琰也有错，我们那个时候都太年轻稚嫩了。”
　　段萧柏摇动扇子：“如今犯错的好端端活在世上，说上一句‘年少无知’，什么也没有做过的百姓已经活活饿死了。”他对程琰道：“程公子，你如今既以煞的形式出现，那么当年你死后是不是也见证了那场灾难？”
　　程琰道：“我死后心中郁气不散，地府拿我无可奈何，经年累月下来，我便成了煞，后来看到一群老鼠偷了他们的粮食，咬断了地里的庄稼，我以为是老天长眼，于是越发激动，催动自身能力，让天下大旱。”
　　“真是一对里应外合的好兄弟。”段萧柏出言讽刺道。

　　程晋道：“段大人，你别说风凉话了，如今事情已过，我也愿意赎罪，可是这罪要如何赎？还请段大人断一断。”
　　冯薇薇听得众人说了许久，打了个哈欠：“地府竟然还能拿魂魄没有办法的？”然后对段萧柏笑了笑：“上次沈温的事件也是如此，我怎么觉得这地府也不过尔尔？”
　　段萧柏看着她：“薇薇是何意思？”
　　“就是觉得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享福，坏人遭难’之类的话全是世人自己糊弄自己的。”
　　段萧柏看着冯薇薇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心里划过一丝叹息，这种没来由的叹息说不清道不明，每次一看到她这种样子，他总能想起当年雪地里冯薇薇伸出的两道雪白胳膊以及她那张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包袱里的草饼，张嘴就管他要吃的。

　　“即便你把这一切都归为‘命’，可是我却认为一个人的命运和行为可以是不同的，无论命是否贫富或贵贱，但你做人的行为却有善恶之分，譬如媚儿姑娘，虽然身为妖道，可是一心修炼，行好事做好人，当然私生活可能开放些，却不是强买强卖，我相信将来一定会达成所愿的。”
　　媚儿本来托着腮认真听着，一看段萧柏夸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洋洋得意，她害羞的勾住冯薇薇的肩膀：“我们妖怪嘛，向来讲究的是有底线的随心所欲。”
　　冯薇薇歪头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人无法与既定的命运抗争，但是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我们不能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摆布...。”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瞬间明白了段萧柏为何这样说。
　　她是天生死不了的命运，总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一心想结束自己的命，可是段萧柏却告诉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即便无法死亡是她的命运，但是她不能因此浑浑噩噩的活着或者草草了结自己的生命，而是可以换一种活法。
　　即便是一心想死，也该了解自己的命运后再去思考死亡的意义，否则她白白活了这么长时间，就算如她所愿死了，也是糊涂一生。

　　冯薇薇深深的看了一眼段萧柏，今天之前，她对这位一身书生气息浓厚的段大人并无另眼相看过，甚至存了些许轻视的心理，如同她看这世间许多人，他们的存在如此短暂，短到让她难以重视起来。
　　对于段萧柏，她顶多觉得是可以和自己说上两句话的人，这已经是她难得的另眼相看了。
　　人的生命太短暂了，朝代更换跌宕，云聚散有常，月盈亏有时，和无边无际漫长时光比起来，这一切少的都不值得一提，更不用浪费自己的感情。
　　可即便这样短暂的一生，段萧柏也要仔仔细细的活着，不仅他自己要这样活，他还劝她也要这样活。
　　冯薇薇明白段萧柏不是用自己的思想来绑架她，而是在他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给她提出他认为最好的建议。
　　而她也确实需要这样的建议，因为在这之前，她的的确确是浑浑噩噩，过一日混一日，倘若她是这样难得糊涂的人倒也罢了，可惜地府一行后，她发现自己不是，她渴望了解自己的过往，渴望了解自己的来历。
　　而这些，这位书生气息浓厚的段大人，在她明白自己之前早早就看透了她。
　　她其实并非一心求死，而是过往不可求，来历不可查，那么活着这样无聊，除了死她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活着。
　　在这之前，她认为自己的死亡即是活着，现在她觉得，认真活着才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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