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如玉·她如狗

　　幽州沈家

　　傍晚时分，上野椿终于在库房找到应秋元。

　　随着轰然一声响，石门缓缓打开，落日熔金般的夕阳透过门洞斜射进屋，落在堆了满屋的金银上，一时间，反射出绚烂的光彩，刺的人双眼生痛。

　　而就在这刺目的光彩中，应秋元双眼微闭，盘膝坐于库房中央由黄金堆叠而成的小山上，双手分置两膝之上，容颜沉静的好似佛像座前的金贵小童。

　　听得石门打开的动静，她从入定中抽身，睁开眼见着立在门前脸色严肃的上野椿，被吓了一跳，身形一歪，屁股下的小金山哗啦啦开始崩塌，金块落了满地，一时间，场面便有些滑稽。

　　“你这兴致倒是不错，沈家这般大，却是挑了这处用以打坐。怎么，屁股下堆满了金子，这于你修炼有益？”
　　上野椿问道。

　　应秋元脸色尴尬。
　　当然没有益处，即便屁股下堆满了灵石，对她的修炼也是毫无用处的。
　　她之所以来这里，只是因着在这她更为安心。

　　前世，应秋元资质虽不比上野秋，但在十岁左右便在应权的指导下疏通奇经六脉、开七窍。按照常理，随后她便可自行引灵气入体修行。

　　但因着半血桎梏，她每每引灵气入体，都会激化体内兽人血脉，半兽之态倏然显现。她因此躁动不安，无法入定，修行之路也再无法走下去。

　　此后她来到沈家，丘为时常找她麻烦，她打不过这人，心中憋屈不已。
　　一日，她着实气不过，便在屋中入定，想要再试一试可否成功引气入体，结果激化体内兽人血脉，半兽之态再次显现。

　　那时，丘为便躲在屋外偷瞧她……

　　如今重来一世，虽丘为已然离去，但这人给她留下阴影太重。她思来想去，只觉屋中不甚安全，指不定何时便会有侍女打扰，因此偷摸着避开旁人，来到库房入定。

　　至于为何坐在黄金堆成的小山上，亦不过是因着天气逐渐燥热，此处较旁的地方更为凉爽罢了。

　　“下来。”
　　上野椿看着坐于黄金中的应秋元，轻声说道。

　　应秋元闻言站起身来，从小金山上跳了下来。这次，她动作弧度虽大，却未弄出丝毫动静，动作轻灵矫捷。

　　上野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便问：“何时疏通奇经六脉？”

　　“十岁左右。”

　　“那至今为止，你已修行两年。”

　　“没有。”
　　应秋元一脸丧气的摇头，将此前灵气入体，半兽之态显露一事告之。
　　说完，又笑着补充道：“不过我方才试了一下，灵气入体时，只觉身心舒畅，未有任何不适，亦未显露兽形。”

　　是嘲风的缘故，西山妄图塔一役，嘲风帮她突破了半血桎梏。

　　应秋元抿唇思索，上野椿见她面色怪异，便问：“在想什么？”

　　应秋元也未隐瞒，将此前遇见嘲风一事告之。末了，她道：“我觉着我有此转变是因着嘲风的缘故，他帮了我。”
　　说完，她偷瞥上野椿，小声补充道：“其实，我觉得嘲风……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坏。”

　　上野椿闻言面色微变，却也未就此多说什么，反是柔声问道：“既如此，你修行再无阻碍，可想去应天书院一试？修行之路漫长，若有经验丰富、修为高深之人指导，又可时常与同辈切磋，这于你修行有利。”

　　应秋元没立即回答。
　　她有些担心，若是不慎化形，届时身份泄露，恐给她娘同小秋招致非议，引来无数风言风语。

　　“秋元。”
　　上野椿见她久不言语，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低声道：“我想你去。”

　　应秋元闻言很是激动，独自修行是为下策，再则她喜好热闹，前世上野秋不在沈家的那段时日，她实则很是无聊。
　　但她到底忍住了，反是一脸忧虑的问道：“娘亲，你是认真的吗？”

　　“我是半兽人，若身份泄露，恐会给你同小秋招致许多麻烦。”

　　“什么麻烦？”
　　上野椿闻言冷笑，“距离兽王嘲风率领兽人征伐玄真大陆已过了百年，那时的人有几个活到现在。如今兽人被困清虚之境，不过是人蛮两族合力为之，欺软怕硬罢了。”

　　应秋元闻言颔首，却又诚实道：“爹爹也同我讲过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如今兽人势弱是事实啊。”

　　当年犯下大错的兽人都已伏诛，如今年轻一辈的兽人最是无辜。
　　应秋元也很无辜。可这又如何？有的时候，即便你懂很多道理，也不一定能过好你的一生。

　　应秋元一脸颓丧，说道：“如果我的身份泄露——”

　　“不必担心。”

　　应秋元：？
　　不用担心吗？

　　“宗家是人族最大势力，你是宗岩松亲自替其长孙宗度定下的未婚妻，若有不好的事发生，你只需咬定这个身份不松口便是。届时，宗家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应秋元小声道，一脸的心虚。

　　“有何不好？”
　　上野椿眉头轻挑，冷笑道：“这婚事虽是我主动提议，却是宗岩松亲口定下。”

　　见应秋元仍旧一脸忧虑，她眉头轻蹙，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低声道：“秋元，人蛮两族即能理直气壮的将兽人困于清虚之境，于工农商学四态断其往来，严格限制兽人人口数量，并且一旦发现有天赋异禀的兽人婴孩出生便暗中抢夺自小训练成死士供以驱使，你又为何不能坦荡的接受我设法替你寻来的庇护。”

　　“也不是不能接受。”
　　应秋元愁肠百结的说道：“只是我一来觉得这有些不靠谱。我又不是宗家子嗣，这婚事届时宗家若想反悔也不是不能，只是落得个毁约的名声罢了。”

　　“二来么。”应秋元叹气，“娘说年轻一辈的兽人无辜，可宗度也很无辜啊。平白无故就摊上我这么一个未婚妻。”

　　“届时我身份泄露，必有嘴碎之人借此讥讽他。若他毁约不应这桩婚事，恐也有人借此嘲讽他懦弱不堪，连维护未婚妻都做不到。”

　　怎么想怎么可怜。
　　还在娘亲肚子中时便被设计摊上一桩婚约，还是那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的那种。

　　“你可以甩了他。”
　　上野椿建议道。
　　她语气平淡，自然而然的说出这话，好似这种事她已做过不下数次？

　　应秋元：……？
　　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世人欺软怕弱，待你实力强大到足够自保之时便不再需要宗家长孙未婚妻这个身份。”

　　应秋元：？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甩了宗度？！

　　或许是应秋元脸色太过惊愕，上野椿方才醒悟她不过十二岁的年龄，还太小，心思也单纯。
　　这般想着，她便放柔了声音，含蓄道：“你也知晓当你身份泄露，宗度无论是应下这桩婚约还是反悔都会遭人讥笑，可那时你若已不在需要宗度未婚妻这个身份庇佑，自可主动解除婚约，还他自由，这般也算全了他的名声。”

　　换个说法果真听起来顺耳多了。
　　应秋元一脸郑重的颔首，一时间，竟觉得身负重任。

　　这般，上野椿三言两语消解了应秋元的担忧，两人出得库房，正值日落时分，红日西斜，落在应秋元身上，她只觉一身轻松，浑身上下泛着说不出的酥软感。

　　这时，沈清碌手持一把长剑，右肩挎着一青灰色包裹出现在二人面前。他看了应秋元一眼后，随后含着温和的笑意朝上野椿颔首致意，“叔母。”

　　上野椿微微颔首，目光一转，落在了应秋元脸上。

　　“娘。”

　　“明日便是应天书院入学测试，既已决定前去，便莫在耽搁，趁着日头未落出发。早些到天水镇，也好留出时间休息。”

　　应秋元颔首应下，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她重生后其实还未好好同她娘相处，一时便有些舍不得离开。

　　“走吧。”
　　上野椿道：“知晓你不喜丘为那小子，清晨时我便未催着你同他二人一道，此后又寻了你许久，已是磋磨了许多时辰。”

　　应秋元再次颔首，不知怎的，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上野椿沉眸看着她，知她不舍，只暗暗叹气，看向沈清碌说道：“清碌，这一路便麻烦你照顾她了。”

　　沈清碌颔首，“叔母，你放心，此去我一定护秋元安稳。”

　　待沈清碌同应秋元离去，上野椿眼帘微垂，轻轻叹了口气。
　　头顶传来男人松软动听的声音，他问道：“此前不是一直念着你这个女儿吗？如今她来找你，你同她还未相处多久为何却急着将她赶走。”

　　“我不会赶她走，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沈复延定定的瞧着她，又说：“你前几日将库房钥匙交给她，小秋很生气。”

　　上野椿嗤笑，“她又同你告状了？”

　　“我是她父亲，她不同我说哪要向谁说？”

　　“库房钥匙罢了，小秋又不是那种惯于奢侈浪费的性子，你复刻一把钥匙给她又如何？她向来不爱钱财，不开心只是因着你给了应秋元而没给她罢了。”

　　上野椿回身将石门阖上，转身离去，听得紧随其后的脚步声，便道：“我看你比小秋还关心这事，沈家家大业大，上野家小小库房如何能比。你将沈家库房钥匙给她，这般，她有的东西秋元却没有，心里自然也就平衡了。”

　　沈复延冷笑，不屑道：“小秋随了你的姓，同沈家可无甚关系。”

　　沈家老太太认为上野秋之所以姓上野而不姓沈是上野椿的缘故，因此一直不喜她。可这事实则同她没有关系，在她还怀着孩子时，沈复延便已主动提出让腹中胎儿随她的姓。

　　不过若真同他说的，小秋同沈家无甚关系，那他这个沈家家主不是更同沈家没有关系了。
　　他之所以这般说，想必是对她将上野家库房钥匙交给秋元而没给小秋不满，说来说去总是要指出她的错。

　　思及此，她脸色便冷了下来，再不想理他。
　　可这时，却又听身后之人温声问道：“阿椿，你爱小秋吗”

　　上野椿未应，他便又问：“你爱她吗？爱你这个小女儿吗？”
　　声音又低又沉，少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多了一丝无法确定的迟疑。

　　闻言，上野椿停下脚步，倏地回身看向身后男人，面上已带了一层薄怒。
　　她目光紧紧攥着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沈复延，你不必怀疑我对小秋的感情，同你相比，我更爱她。”

　　．

　　翌日，天峰山脚下。

　　巨大的白色石拱门屹立在山脚，高约百丈，宽约千尺，一眼看去煞是壮观。待近得石门前，又见八根石柱雕龙刻凤，神情灵动，栩栩如生。

　　是时正值朝阳破晓，彩霞漫天之际，红日斜射在圣洁的白色石柱上，一时间，又给这庄严肃穆的石门笼罩了一层无法言说的神韵。

　　应天书院入学测试共有两关，第一关摸根骨、探元气，第二关过百花谷。

　　此时通过第一关的少年人正三三两两结对前行，进入石门，领铭牌号，按照指引朝百花谷走去。

　　一入百花谷，众人先被伫立于远处斜坡之上的马身虎纹鸟翼兽吸引。

　　——是英招。
　　现存已知的十大灵兽之一，应天书院院长司徒长空的契约兽，也是百花谷的主人。此时，它正伫立于斜坡之上，目光温柔的巡视着踏入百花谷的众人。

　　沐云芳抬眸凝视英招，神色向往。
　　身为沐家传人，她比旁人更需要一只强大的契约兽，可英招有主，朱厌逃离……

　　这时，身旁人影一闪，只见着一身窄袖短打的上野秋已越过众人先行一步冲上前去
　　她年岁最小，个头不高，因此，很快便被繁盛的花树遮掩了身形。

　　丘为一言不发的紧随其后，经过宗度身旁时，两人不约而同的互望一眼，皆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

　　“走吧。”
　　待丘为离去，文同上前一步，垂眸看着手中的铭牌号，若有所思道：“百花谷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危机，如今趁着人少，我们越早通过越好。毕竟我怕待会人多闹出的动静太大，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众人颔首应下，一直沉默着的宗度却突然问道：“宗礼呢？”

　　霍连海、文同、沐云芳加上宗度、宗礼、宗褚瑶一行六人同时进入百花谷，不想此时，宗礼却是消失不见。

　　“不是先行一步便是落在我们后面。”
　　霍连海双手抱胸，下颌一仰，看向伫立斜坡之上的英招，宽慰道：“放心吧，有英招坐镇百花谷，他不会有事。”

　　这是实话，应天书院招生，虽刻意提升难度，但无论如何都不会闹出人命。

　　“我们走吧。”
　　宗褚瑶不喜宗礼，生怕宗度提议在原地等待宗礼，忙催促着说道。

　　在他们说话间，已有数名脚程快的少年人赶了上来。这些人互相之间皆不言语，只沉默着朝前跑去。其中不乏身形轻灵利落之人，行动间速度极快，几个飞跃便消失不见。

　　“观澜司马氏、黑水何氏、天门卫氏……”
　　文同沉眉看着那逐渐远去的几人，一一念出他们的来历。

　　这几人皆出自人族势力较大的家族，只是离幽州宗氏、青州沐氏较远，因此他们同这群人少有接触，互相之间有些陌生。
　　但如今打眼一看，只觉这几人虽是年少，实力却都不俗。

　　少年人血性重，见此，心中激荡不已，只想同这几人比拼一番。
　　“咱们跟上去！”
　　霍连海一脸热切的说道，转身朝宗度看去。

　　宗度眉眼沉静，不若霍连海这般激动，闻言却也颔首应下，一声不响的追上前去。

　　．

　　应秋元在人群中未发现上野秋的身影，只得独自一人前行。

　　百花谷看似平静，其内猛兽却众多，地上不时便能瞧见好几种野兽蹄印，空气中隐有躁动不安的兽类气息传来。

　　这一切，对于初入修行之路的少年人而言，威胁极大，虽有英招坐镇，但少不得需得吃点苦头。
　　因此，许多陌生的少年人思量后默契的选择结伴而行，只为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可这群半路结伴而行的人虽屏息静气，但修为大多低微，行走间闹出的动静太大，五感六觉又不甚灵敏，竟是一头撞进了蛇窝！

　　应秋元听得动静，循声望去，眼见着三条大蛇从花丛中窜出，尾部发力，长嘶一声朝结伴而行的三名少年攻去。
　　其中一人反应不及被毒牙咬中，转瞬便晕厥过去。
　　另两名少年虽及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避开毒牙，却也在下一瞬被粗长的蛇尾一扫，跌落在地，随即被蛇身缠住压迫的脸色胀红。

　　“死人啦！”
　　应秋元惊道。

　　随着她这道声音，正准备饱餐一顿的三条大蛇皆齐齐抬头，一边吐着信子一边朝她看来，绿莹莹的蛇眼聚着阴森贪婪的光。

　　应秋元：……！
　　她吓的一哆嗦，倏地一转身躲到粗壮的树干后。
　　这时，两名着白色宽袖蟒袍，腰佩银灰色宽腰带的青年至她身旁飞跃而过，其中一人在经过她身边时瞥了她一眼，笑着打趣道：“死不了。”

　　说罢，二人合力救出被困的三名少年，收回他们的铭牌号。待替中毒晕厥过去的少年解毒后，其中一人吹哨唤来六只形似巨蜂的大鸟。
　　他们将伤重的三名少年扔给巨鸟，命其两两协作合力将这三人带离百花谷。

　　应秋元见之大骇，扯着嗓子叫道：“这鸟吃人的，你怎么能将活人交给它们。”

　　早先打趣她的青年闻言下颌一仰，高傲道：“钦原鸟不吃人，你可不要乱说。”
　　说完，他一转身，却见巨鸟欣喜若狂的张开大嘴，一口将那中毒晕厥过去的少年脑袋整个含住。

　　“这！这……”
　　他被吓了一跳，声音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忙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身旁同伴。
　　可他的同伴同他一般，也被这场面吓的面色煞白。

　　这时，天际隐隐传来英招温和却严厉的轻鸣声。钦原鸟听得这声音，硕大的脑袋歪了歪，鸟嘴涎水不停的朝下落，显然馋的不行，最终却也还是乖顺的放开了少年的脑袋。

　　可怜那少年此前被巨蛇袭击中毒晕厥，好不容易醒来，睁开眼却只觉一脸粘腻，眼前钦原鸟金黄的瞳仁热切的盯着他，涎水顺着鸟嘴滴滴答答落了他满脸。

　　“啊啊啊啊啊！”
　　惊叫过后，那少年再次晕厥过去。
　　其余两名尚且清醒的少年见此也吓的双腿打颤，小心翼翼的抬眸偷瞥头顶虎视眈眈的巨鸟。

　　两名白衣青年见此面色讪讪，却也不在耽搁，一挥手，命钦原鸟两两合力，将这三名少年带离。

　　应秋元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此前入百花谷时，发放铭牌的人曾说过百花谷内有灵兽英招坐镇，又得书院卫队、助教巡视，必定不会闹出人命。可如今看来却怎么觉得他们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一点保障的力度都没有。

　　应秋元一脸责备的盯着那二人。

　　那二人对上应秋元责难的目光，只讪讪道：“有英招在，钦原鸟是不敢吃人的。”
　　怕应秋元不信，他们又补充道：“不止是钦原鸟，百花谷里的野兽都不吃人。”

　　这般情形下，他们不提还好，一提出来反倒令人起疑。
　　他们好似也察觉出这话没什么保障力度，便都默契的避开应秋元的目光，再不多言，一转身几个借力飞跃消失在应秋元眼前。

　　应秋元默默的看着这二人离去，眼帘一掀，对上远处山坡上英招温柔注视的目光。
　　随即，她略略偏了偏头，安静的同它对视。片刻后，眉眼一弯，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天真单纯的笑意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