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斩首

　　一

　　出来之前，他打听了那个人的近况。

　　他与那人也只有一面之缘，只记得五官端正，谅解书上的签名也写得挺好看。有些古怪的名字，甄城。

　　听说是由于那谅解书他的刑期才少了半年。

　　他意外重伤他人致残，伤的是甄城。

　　他不知道他们再遇到的时候会是何种境况，在这之前他没打听过甄城的消息，他不敢去问甄城过得如何，现在还好不好。

　　能好到哪里去？

　　他也无从偿还。

　　他想了几年才下定的决心去打听，无论好坏他总该面对，就像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一个节点，会被卡住，这坎，总得跨过去。

　　再不敢面对的事都得去面对。

　　二

　　出来之后，他先回了大姐家。

　　进门时大姐按照传统习惯让他跨了火盆，特意找来柚子叶煮水洗了澡。

　　他上小学时父母相继离去，长姐如母，他现在才感觉得到。

　　大姐边絮叨着让他以后别做傻事，边用毛掸子用力的掸着他身上的晦气，额前细碎的头发中也间了些白的。这倒像是他再小一些，母亲拉住了在外面玩疯了的他，半是数落也半是教。

　　他有五六年没与大姐相处了，这五六年里时常能收到她细心给自己托来的东西，而那些宣称与自己过命的兄弟则四散不见。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茧中停滞，再打开时，时间消逝，世界也有了变化。

　　他与大姐谈起了甄城，“去求他写谅解书的时候。他为难你了么？”

　　大姐沉默了一会儿摇了头，“有两句负气话。不算为难。”大姐低头理着手里的毛掸，“比你还小些。是可惜了。”

　　“我想去看看他。”他说。

　　“是该去。就算不接受也当面道个歉。”大姐看着他，“该赔的钱还没给齐，也没来催过。你也和他说一声。姐没忘了。”

　　大姐又说道了很多，有些絮叨。

　　他看着她，很多年前，他对此很不耐烦。

　　三

　　他循着打听到的地址站在门外，玻璃门都被擦得很亮，门外立着两个X展架。

　　没开门，里面的人抬头时发现了门外的他，似乎想了片刻才来开了门，“你找谁？”

　　他看着对方摇头。

　　“上课？”

　　他摇头。

　　“应聘？”

　　他还是摇头。

　　他也知道这个人就是甄城。

　　甄城开了门，“那是有什么问题？”

　　时隔许久，他见到了他，比想象中要平和得多，好像自己已经被他忘了。

　　他倒没想过这样的情形，心中猜想的总归是有点埋怨的，该是恶言相向。

　　甄城打量着他，不多时又试探着问道，“刚出来？”

　　“嗯。”他有些意外，“怎么看出来的？”

　　“发型、打扮。主要还是你这表情一脸服从组织调配的样子。”甄城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了一旁，“行了我知道你是谁了。这么快就出来了？”

　　“减了两次，早一年多。”

　　“那挺好的。”甄城看看他笑了笑，“进来说。”

　　他小心翼翼迈了进去，看着这陌生环境他有些不安，不多时又站住了，“我过来……”

　　“你能过来我就很意外。”甄城给他递了一瓶水，“以后你什么打算？”

　　他看着甄城，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没有说话，看着甄城熟练的将左边断臂上箍着弹力套，这才道，“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往上扯着的手停了，“就这样。比原来的要踏实点。”

　　他明白甄城所说的原来的含义。

　　“很不方便吧？”他说很谨慎，再多也不知如何开口。

　　“有一点。习惯了。”甄城扭头看着他，“你既然来。咱俩之间就没什么好纠结了。”

　　“嗯？”

　　“就是字面的意思。”甄城捋妥了弹力套，“该判的刑也判了。该坐的牢你也坐了。我认可这些。咱俩之间就当两清了。”

　　他听他提及这些的时候，出人意外的轻描淡写。他看着甄城，“就这样？”

　　“就这样。”甄城想着笑了，“我知道这很奇怪，也觉得得恨你然后报仇雪恨啥的。不过那没用。如果我这么做能够扭转乾坤我折腾一趟还值得。事情就是怎么怨也长不回来。又何必呢？”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可道理似乎也是这样。

　　恨既然于事无补，再多的恨也只是在自我纠缠。

　　“钱还差你多少？”

　　“不太记得。你有就给我，没有再缓缓也无所谓。我不缺这点钱。”甄城说着说着忽然拍了他一掌，“不是有句话叫打输了住院打赢了坐牢。这不就应验了。”

　　他跟着笑了，连带着眼泪也笑了出来。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老电影，在此之前他想着下面剧情会如何上演，而剧中却出乎意料的给了扭转。

　　他沉默了片刻，“你是在招聘么？”

　　“做过这行？”

　　“里面培训时学的厨师。做白案的。”

　　“那是什么？”

　　“中式糕点。”

　　“包子馒头？”甄城笑道，“我可没准备卖早点。”

　　“不是。你要是缺人，不管干啥我能做都可以。不用给工资福利。就当时抵账？”

　　甄城看着他神色渐渐严肃了，“一方面是想尽快还清。其次，你暂时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去是吧？”

　　他点了头。

　　之前他也去几个饭店打听过，刚出狱这个身份让他们毫不犹豫的将他拒之门外。

　　“我招教练。我可以告诉你得怎么准备。”甄城看着他道，“但按照目前的状况。最多只能等你一年。”

　　他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知道甄城是有心给他条路。

　　他问，“为什么留我？”

　　甄城笑，“因为我自己也知道回头路不好走。”

　　四

　　他没有再在大姐家住下去，甄城把休息室让给了他。

　　房间不大，单人床、衣柜和一张桌子，原来这里应该是甄城自己住。

　　他占用了之后，甄城晚上就常是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再哼着走了调的歌从外面把门一锁，“好好看家。有事电话。”

　　他是闯进来的，对于所有人。

　　甄城常用的东西占了储物柜的一格，有次忘了锁。

　　他洗澡时经过，柜子里很乱，他好心整理了一下，看到那个熟悉的将他断臂延到肘部的支具。

　　他原本不了解甄城。

　　时间久了。

　　见过他戴着护具陪着半大小子打拳。

　　见过客户走光了他自己在器械上边练边给自己计数。

　　见过他得意的炫耀着自己单手俯卧撑可以进行到怎样。

　　也见过他戴着支具比哄着要比试的同伴平板支撑要久得多时的高兴。

　　这是个年轻的，很热切的生活着人。

　　这个人也会有时候会打电话告诉别人，这里不舒服，那里也不自在。

　　半真半假，他听着就多了丝沉重。

　　于是又被数落，“我偶尔找男友撒个娇。你倒还偷听。”

　　甄城是有秘密的，刻在胸口。

　　他知道。

　　他似乎比别人了解他要多一些，牵绊也要多一些。

　　他也想过如果不是自己的原因，甄城和自己各自在哪里走着。

　　这也没有答案。

　　五

　　又过了一阵子。

　　他当真顺利融入了这里，每天有空时的锻炼和理论补充，久违的考试。

　　他很顺利。

　　他仍是不解甄城轻易给了他这一年的时间。

　　甄城趴在窗边，有一半面孔埋在阳光里，想了挺久才道，“你大姐之前找我的时候。她给我磕头认错，然后跪着求我给你写的谅解书。当然我不知道那个有没有用。”

　　他没有应声。

　　甄城缓缓又道，“我不是多好的人。残疾了，也没那么快就忘了。你大姐替你认真道过歉，后来你又主动找上了门。你站门口时，我们就两清了。其余是你欠你姐的。”

　　他看着甄城露在阳光下的眼睛微微眯着。

　　甄城便慢慢道，“我这人，恩怨分的还算明白。可以给陌生人磕头认错并不容易。是你大姐帮了你。”他说着停了片刻，“况且当时我有耿晖借钱借地方让我能开业，后来做出来才回的头。你也可以有个机会。”

　　甄城说着眼睛睁开了，阳光下有种异样的光，笑道，“不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总得给自己留个捡金子的机会。”

　　是的。

　　浪子回头金不换。

　　却不知有几人真算得上是浪子。

　　又有几人有过回头的机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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