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又鸣

　　晨光熹微，路又言睁着惺忪的睡眼，起床开始收行李。
　　杨静要带他去乡下同外公外婆一起过年。他是出生在向阳的，对两位老人居住的乡下并没有太多感情。但是记忆中他们都特别宠他，与曾经那个父亲的态度正相反，见他白净瘦弱得同女孩，更是想将他护在手心里了。
　　乡下还有大姨和二舅两家人在。作为独生的一代人，路又言并不知道亲兄弟姐妹能坐满一桌吃饭是什么感觉。他不是与亲戚全都熟络的类型，逢年过节聚一聚就算问候。今年春节会同从前一样，大家都健在健康，放些鞭炮，收收红包，安安稳稳吃几顿饭就结束。
　　可春节的到来也意味着，他至少有两周时间见不到查亦鸣了。

　　七点钟，路又言来到客厅坐着叠衣服。
　　“怎么这么早起来？行李下午收好就行了啊？”杨静看到他很惊讶，“我去单位交个材料，中午就回来了。你自己去弄个煎蛋当早餐。”
　　路又言没怎么睡醒，懵懵地哦了一声。
　　前一晚他同岑零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确实有些饿了。杨静走后路又言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又合上，拆了一袋切片面包凑合着垫了垫肚子，然后又回到客厅徘徊。
　　直到隔壁传来哐一声关门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被他有意捕捉到。
　　路又言飞步打开家门，正好迎上同样最后一天班的周玉。

　　“小路？”周玉表露出了跟杨静一样的惊讶，“这么早就醒了啊？”
　　——毕竟她自家儿子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阿姨早上好。”路又言乖巧地打招呼，然后望向隔壁的门，“我……我找查亦鸣。”
　　周玉：“亦鸣肯定没醒呢，有急事吗？”
　　路又言眨巴眨巴眼睛，点了点头。
　　周玉倒回去给他开了门，“急事你去喊他吧。”
　　路又言又问，“阿姨你们什么时候走？”
　　周玉：“今晚，你们呢？”
　　路又言：“明早。”
　　周玉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走前我们会来打招呼的，快进屋别冻着了。”

　　路又言走进查亦鸣的家，轻轻关上门。
　　一室静谧，路又言走到查亦鸣房间门口，缓缓扣了两下。
　　这个点查亦鸣必不可能自然醒，估计现在弄醒他会有起床气……想到这里路又言又觉得查亦鸣舍不得对他发火的。
　　毕竟他想做的事，查亦鸣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吧。
　　查亦鸣没有锁门，路又言压下门把，房间里黑洞洞的停留在深夜，他在门口脱了鞋，只踩着棉袜踏上地板。
　　他先把遮光窗帘拉开了一个小缝，让光落进来，然后才把房门关上。

　　在有光的地方，可以大着胆子触碰了吗？
　　睡梦中的少年向外侧躺着，大半张脸都在被子里，只能看见额发下锋利的眉。这一点点光暂时没有打扰他，路又言的目光也是。
　　那道缝隙里的光落在查亦鸣搭在床前的手上，路又言半蹲在床边，悄悄地抬起了胳膊。
　　食指尖和手心，轻而又轻的触碰。
　　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去争取。
　　这一步其实很简单，心跳加速是另有恐惧厌恶之外的原因。路又言再三去看查亦鸣的脸，确认他睡得很死，才把自己的手贴上那只温热的大手。
　　他也会想要牵他的手，想要知道他掌心的茧都在哪里。

　　两周之前的路又言都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做这样的事情。窗外的鸟儿在晨啼，他偷偷跑到大笨狗的床前练习触碰。
　　眼下不具备任何让他恐惧的因素，所以牵手一点都不难。他依旧希望查亦鸣别醒，这样紧张感会少一些。
　　但只有查亦鸣醒了，才会回握。

　　路又言戳一戳他的掌心，研究过他的掌纹和茧，最终收回手，像个自顾自玩够了的小孩，想要再偷偷离开。
　　然而就当他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查亦鸣突然含糊地唤了一声：
　　“小路。”
　　路又言吓了一跳，整个人定在原地。
　　可是查亦鸣半天都没动，刚刚那声似是梦话而已。
　　——居然梦里也在喊他吗？
　　路又言好无语，一边无语一边心里的麻雀又鸣。
　　他默了两秒，忍不住回应一句：
　　“笨狗。”

　　“唔……”床上的大鼓包动了动，两秒过后，查亦鸣提起上半身迷瞪瞪地望了眼，“……路又言？”
　　这下是醒了。路又言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查亦鸣也没有要他解释的意思。
　　“几点了？”少年扒拉两下被子，找到手机看了眼，“才八点？”
　　路又言：“你继续睡吧。”
　　查亦鸣坐起身来，撩了把额发，“过来。”
　　路又言没动，查亦鸣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又说，“你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路又言的错觉，早晨刚醒的时候查亦鸣的声音比平日更沉更有磁性，他听了居然就乖乖过去了。
　　查亦鸣伸手一拉，他就坐到了床沿。
　　“还早呢，再睡会儿。”查亦鸣分了他一半枕头。

　　很神奇，路又言刚才跳得飞快的心脏居然慢慢平复下来了。
　　他躺进查亦鸣的臂弯里，两个人没有紧挨着，但挤在单人床上怎么睡都很近。
　　这距离刚刚好，查亦鸣自然地把手臂搭在他腰上，闭上眼睛，呼吸平稳。路又言看了看他，也觉得有些困了。
　　明天就见不到了。
　　这么一想，路又言又悄悄凑近了一点。

　　春节，查亦鸣除了要同周玉去看望外公外婆之外，还要去探望已故父亲那边的亲人。
　　他断断续续跟路又言说过，他爸的兄弟姐妹都或多或少有点犯浑。大叔酗酒小叔赌博，两位婶婶不知因为什么复杂的往事而关系不好。虽然在他看来他们都是不错的人，但是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叠在一起，爷爷奶奶也不会过得舒坦。
　　周玉平时忙，顾不上那么多，所以每年春节的时候雷打不动得去探望一次。外公外婆在南，爷爷奶奶在北，他们来回跑跑，怎么也得两周了。

　　按照以往的情景，起初路又言的心情会是：终于离这个狗人远一点了。同校同班同楼同层房间只隔一面墙的距离被拉开，他可以不那么敏感，不会随时惊讶生气小心愧疚，怎么看都能轻松一些。
　　然后过了不到十天就不行了。他已经习惯身边不远处有那么个人在，不在了，视线没有着落，连同一颗心也没有安放的地方。
　　习惯真可怕。
　　当然查亦鸣会打电话给他，还自来熟地跟他家里人拜年。
　　可是能听到声音的话，就更想要见面了。
　　人好贪心。

　　——谁不贪心呢？
　　路又言睡着了，查亦鸣却睁开了眼睛。
　　少年的目光落向被拉开的窗帘缝隙，眼瞳中亮着日光，一片清明，丝毫不见睡意。路又言的发顶近在咫尺，他只得努力压着心里的邪火。
　　我的小祖宗，你还真敢啊……
　　查亦鸣哭笑不得。被当成正人君子固然好，但他此时的脑子里可是充满了黄色废料。
　　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在那之外他都想把路又言好好地捧着宠着，而在那个地方他会从喜欢中腾起一股施虐的欲望。
　　这个地方叫做床。
　　不行不行下回不能一起睡了。查亦鸣在甜蜜的煎熬中想。
　　他又若有所思地望向那束光。

　　所以，在有光的地方就不会害怕了是吗？

　　-

　　此时距离北半球的太阳，沈闵州比他们其他人都要近一些。
　　飞机冲上云霄，沈闵州望向机窗外，能看见引擎和半边机翼。日光太刺眼，他把遮光板拉下来，闭上眼睛准备补眠。

　　结果还是买了一张飞首都的机票。
　　春运面前，机票的价格比平日贵多了，但是不缺零花钱的他也没什么概念，直接锁下了最后一张余票，头等舱。
　　直到他今早等车来接的时候上网，看见最近很多买不起高价票所以不回家，为了拿三倍工资而留在工作地等等别种人生的新闻话题，沈闵州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体会到自己是个富二代的事实。
　　长得帅成绩好家里还有钱，过惯了完美人生的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这话说出去一定会被当作矫情b，可他确实长久以来都觉得心里空旷。
　　是哪里不对呢？
　　向阳是外公外婆的家，首都巍城是母亲的家，美国明州是父亲的家，他可以随时打包行李去任何一个地方，但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
　　沈闵州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陷入浅眠，神思也被抛到了高空。

　　——我送你回去吧。
　　——你家在哪里？

　　半梦半醒间，他意识到自己问了这样的问题。
　　被他提问的人穿着一双湿漉漉的帆布鞋，注意到这点之后他坐在原地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为什么呢？沈闵州想了半天，总算想到一个理由：
　　大概是类似在路边看到湿漉漉的小猫小狗都会不忍心的那种不舒服吧。
　　他用这个解释把自己说服了，要送对方回家的理由被自我诠释成了人道主义关怀。

　　可是那双眼睛分明不像小动物，是属于一个比他还年长的人，一瞬间就能看到比他能理解的还要多的东西，一瞬间有好多顾虑然后再纷纷拆解消化。
　　但又因为只有一瞬间，所以很像什么都没有。

　　——好啊。
　　——蛮近的，离这里三公里吧。

　　那个人回答说。
　　于是他打了车送他回家，穿着湿鞋在这种天肯定很冷。坐在车里他通过后视镜看见他缩在一角，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小仓鼠了。
　　他目送小仓鼠走进小区门，想起来自己提议送对方回家的真正理由：如果回家呆在没有风的地方，他是不是就不会看上去那么摇摇欲坠了？

　　机舱猛震了一下，沈闵州倏地醒来。
　　浅梦里模糊的面孔很快消失，他一睁眼，飞机广播已经开始播报巍城现在的气温。他直起身子拧了拧酸涩的脖子，怎么感觉睡了一会脑子更乱了。

　　首都机场人山人海，沈闵州拖着登机箱往出口走，打车软件上显示排号还有好几十。他也不急，看了看时间，从包里拿出耳机，打开音乐播放器。
　　收藏列表最上面的英文歌已经开始播放，而这一秒沈闵州想起了什么，手指在搜索框上顿了两秒，鬼使神差地打下了“海底”二字。
　　同名的歌有好几首，他一个一个点下去，点到第三个，耳机里传来可以说是陌生，但其实很熟悉的声音：
　　如果一直低空飞行，要不要考虑降落。
　　如果你也潜在海底，记得要上岸呼吸。

　　衣袖被从后面拉了一下。
　　轻轻的触碰，一秒钟以后就松开。

　　沈闵州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生。漂亮的灰绿色长卷发，轻巧玲珑的妆，带着轻便的小箱子，抿唇对他笑了一下。
　　……陌生吗？
　　沈闵州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微微瞪大了眼。
　　陌生的一线之隔外，就是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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