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簪花

　　裴璇带着疏远、拘谨、忐忑、尴尬的复杂情绪接待了我，我自来熟地寒暄几句，却也紧张起来，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他看我欲言又止，大约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僵硬笑道：“王妃不妨直言。”

　　我干笑两声：“我其实是想听听裴大人的治水之道。”

　　裴璇的表情更加凝重，大约是嫌我不够直爽，他微微蹙眉：“王妃竟不是为公主而来？”

　　我愣了一愣，随即反思自己，我给公主牵红线的事怎么就人尽皆知了呢？我抬头看他一眼，顿时明白为何他不在此前采薇给我列的名单里，这人太过耿直无趣，半点迂回委婉也不顾，确实不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

　　我轻咳一声，回到主题：“所谓治水之道，宜疏不宜堵。我虽有耳闻，却是一知半解，想请裴大人指教。”

　　裴璇显然并不相信，脸上的怀疑毫无遮掩。

　　“还是我这道理说得不对？可有异水？愿闻其详。”我趁他懵着，赶紧把我的问题问出来。

　　裴璇回过神来，“王妃能有如此见地，实属难得，‘指教’二字下官万不敢当。”

　　随后裴璇开始给我讲治水的经验，从黄河讲到长江，从大禹治水讲到都江堰……

　　我面带微笑，不时点头，假装很懂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我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希望他快点停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地说一说“异水”。

　　但他没有遂我愿，在帮助我复习了黄河上游的凌汛，下游的地上河以及长江三角洲的形成原因之后，依然侃侃而谈，却仍未提及我心心念念的最近发生异常的水。

　　我只得死了心，难免神色黯然，忍不住叹了声气。

　　裴璇猛地关住话匣子，盯着我沉默起来。

　　我急中生智，又叹了声气，“水利乃是治国兴邦之大计，水患不生，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像裴大人这般人才，要多些才好啊！”

　　裴璇又懵了，连我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夸他，只是才思枯竭，我实在没有别的夸人的话，只得转了话锋，以天色渐晚为由向他告辞。

　　我从裴家出来，正是落日西斜，有些晃眼，我向马车走去，无意撞上一个单薄的姑娘。

　　“对不住。”她匆匆进了裴府，我回身望去，只瞧见一个水碧色的身影。

　　采薇连忙扶住我，正想上前去问罪，我拦住她道：“采薇，我没事，是我没瞧见她才撞着的。”

　　采薇将我扶上马车，抱怨道：“小姐病了这么久，哪经得住这样一撞啊。”

　　我仔细看去，便瞧见采薇眼中闪着泪光，我知她对钟芩情深义重，也明白钟芩从前多么艰难。我由衷地露出笑容，安慰她道：“采薇，我已全好了，不必这样谨慎担忧。”

　　采薇点了点头，偷偷把眼泪抹干，才望向我道：“小姐为何突然对治水感兴趣了？”

　　“一来，近日王爷实在忙碌，我想着若是能了解一二，便可为他分忧。二来，也是为了公主的事，裴大人看似榆木疙瘩，不解风情，可他踏实稳重，谨慎担当，也未必不是合适之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适合做个演员。

　　采薇立马转悲为喜，显然对我关心王爷这事表示喜闻乐见，“那可了解清楚了么？若是不够明日我再陪小姐来。”

　　“裴大人也要上朝呢，今日也算收获颇丰，不必再麻烦裴大人了。”我违心道。其实我一点儿收获也没有，但确实不必再来了，今日裴璇始终不提我想听的“异水”之事，要么是没有，要么是事关重大，不肯轻易与外人提的，我即便再来，大约也不会有成果。

　　吃晚饭的时候，采薇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我去找裴璇的事。王爷既不惊讶，也不疑惑，只道：“裴璇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怕小槿不喜欢。”

　　“裴大人的确是木讷内敛了些，但成家过日子，倒是沉稳有担当。”我附和道。

　　王爷不知想起了什么，极似无奈苦笑，随即又敛去表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识相地装作没看见，又道：“不过裴大人未必合元祎的意，即便合意，也该多多考量才好。”

　　王爷微微点头。

　　采薇见气氛一时冷下来，便又道：“小姐虽为公主操心，但缘分之事不可强求，小姐近日又是忧心公主婚事，又是忧心王爷，莫熬坏了身子才是。”

　　王爷抬头看我，我心虚起来，我不过是为自己去见裴璇找个合理借口，而且王爷虽然政务繁忙，却从不与我细说，我哪知道有没有什么水患，更别提为他分忧这种瞎话了。

　　“我见王爷近日实在忙碌，去见裴大人时便顺便问了治水之事，不知是否能为王爷分担些什么。”瞎话说多了，就越来越能编了。

　　王爷望着我，我实在读不懂他的眼神，便索性不去猜测，默默地低下头。

　　“你每日想这么多，累不累？”他的语气如同问我冷不冷饿不饿一般，没有一丝一毫质问的语气。

　　我抬头看他，见他是认真关心，并非玩笑，我便想了想，答他道：“是有点儿累。”说完我自己莫名笑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又真的觉得好笑。每天都在想着回去，但是时至今日一点儿进展都没有，能不累吗？我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可笑，我觉得自己可怜可悲，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沉默地看着我笑，我又鼻酸起来，我忙低下头，怕他看到问及，我又要撒谎圆谎。

　　真的很累，像在一座永远攀不到顶的山上行走，突然有人来问你累不累。

　　他没问我，只轻轻叹了声气。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爷在书房待了一整日，晚上用膳时他一脸疲惫，不大有精神。

　　“虽然朝中政事要紧，王爷还是要保重身体。”我例行公事般劝道。

　　他这用功的程度，我高考前的状态也比不上啊，要是天天这么熬下去，身体很快就垮了。

　　王爷勉强扯出笑容，“皇兄委以重任，若不勤勉些，恐怕辜负皇兄信任。”

　　我突然产生了一些怀疑，云博是不是找到了回去的方法，所以已经开始交接工作了？我向皇后递了帖子，第一次主动要求进宫见皇上。

　　皇后布置了一些糕点小食，与我寒暄几句便出去了，云博倒是吃得不亦乐乎，完全不在意我眼中的杀气。

　　“你是不是找到回去的办法了？”我开门见山地问他。

　　“有些眉目了。”他一边吃一边答我。

　　“你不会自己一个人跑了吧？”我又问。

　　云博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时被糕点噎到了，直冲我翻白眼，我忙给他递了杯茶，过了片刻才缓过来，他怒道：“我干嘛要一个人跑啊？”

　　我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只是心里仍不放心，便又问他：“你在这儿做的是皇帝，为什么还想方设法地要回去啊？”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随后一字一顿道：“井底之蛙！目光短浅！”

　　我正懵着，又听他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皇帝吗？因为云松死了！要是不当皇帝，兴许他不会那么短命，我可不想像云松和他爹那样年纪轻轻就死了，这种皇帝，谁爱当谁当！”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几乎要把我说服了，“你将许多事都交给云柏来做，是为了什么？”

　　“等我们走了得有人来做皇帝啊！”云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云松日记里写他有治国之才，我看着他也的确是块好材料……”

　　“等我们……走了？”我又懵了一下，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

　　云博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是啊，时间还没定下来，但应该很快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很快了？是多快？

　　“我想带着舒慈一起回去。”云博又道。

　　舒慈？舒慈是谁？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很多张人脸在我眼前闪过。不知怎么的，我总是看见王爷，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仿佛已经看穿一切。

　　我突然想起来，舒慈是皇后的闺名，我曾听元祎公主这样叫过她。云博想要带皇后一起走？

　　我的脑子快要炸开了。

　　“那王爷呢？”我脱口而出。

　　云博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个怪人，“他能做个好皇帝。”顿了顿，他又道：“我说我要带舒慈回去，你听错了吧？”

　　“你已经告诉皇后了吗？”我反手揪住云博的袖子，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还没说。”

　　我的心勉强定下来，恼他道：“还没说你怎么知道她肯跟你回去？”

　　“愿不愿意是她的决定，反正我想带她走。”云博笃定道。

　　我本想骂他蠢，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又莫名地不忍心。

　　“你帮我劝劝云柏。”云博又道。

　　“劝什么？”

　　“等我们走了，他得做皇帝。”云博无奈地看着我，显然很不满意类似的问题我问了这么多遍。

　　“他还不知道我不是钟芩呢！”我急道：“我这样劝他，不是自寻死路吗？”

　　云博沉默片刻，才道：“此事我已经同他说过了，他不愿意，或许要钟芩才劝得动他。”

　　我知道云博已经尽他所能表现出了歉意，没有谁想做别人的替身，就像他不想做云松，我也不想做钟芩。

　　“我知道了。”我有点儿生气。

　　他立马换了笑脸，“别怕，有我和舒慈罩着你呢。”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有消息赶紧通知我。”说完我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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