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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宫女奉茶上来的时候,乾清宫的钟声刚好敲了十二下。冯语堂默然听了一会儿,说道:“这是百官开始觐见了。”
谢又清捧着茶盏,轻轻荡开浮茶,神色淡然。
冯语堂却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偏殿里走了两个来回,等到宫女都慢吞吞地退了出去,才问道:“谢先生和皇后是认识的?”
谢又清点了点头:“认识。”
其实冯语堂想问的不是这个。眼前的情况来看,两人认识是一定的。他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堂堂大庸皇后当街停了仪仗把人带走?这样不合规矩,不是他姐姐的行事之风。
“谢先生可是同皇后有什么过节?”冯语堂问。
谢又清道:“并无过节。”
“那皇后为何这样着急……要见先生?”冯语堂斟酌着词句,问道。
谢又清想了想,说:“可能是怕我跑了吧。”她顿了顿,又道,“她欠我钱。”
冯语堂彻底震惊了。他冯家富可敌国,姐姐入宫前是洛阳商会的掌舵,打个喷嚏都往下掉铜钱的主,怎么可能欠人钱呢?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便有宫人入内通传:“皇后娘娘请谢先生西宫一叙。”
谢又清站起身,冯语堂也跟着站起来。又听宫人说道:“皇后娘娘请冯翰林在此等候。”
竟然不让他跟着?冯语堂觉得很受伤,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站在偏殿门前,目送着谢又清远去。
从乾清宫偏殿到西宫内苑,要穿过大半个皇宫。谢又清跟着引路宫人,沿着宫墙夹道往前走。入目处,一砖一瓦都十分熟悉,却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到底是已经换了主人。
西宫的宫墙下新植了一圃牡丹,这个时节,天姿国色尽数开败,只剩了光秃秃的绿杆子,可期来年。谢又清入了殿,在茜纱屏风前拱手:“琅琊谢又清,拜见皇后娘娘。”
茜纱后是女子梳妆的身影。几个宫人围在皇后身边,一件一件将头上繁复的钗环卸下。冯皇后的声音冷冷传来:“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谢又清淡淡道:“国子名士,面君不跪。”
宫女们鱼贯退出,脚步声远去,大殿内一片寂静。有人自屏风后踱步而出。谢又清抬起头,正对上冯皇后的目光。后者冷冷一笑:“谢莞儿,几年不见,长本事了啊。”
谢又清回以一笑:“彼此彼此,冯小姐不也当了皇后了么。”
“你看我这皇后做得像不像样?”冯恬恬双手平举,轻快地转了个圈,满身环佩便跟着琳琅作响。
谢又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点头道:“很是端庄有威仪,刚才在大街上我都被你唬住了。”
两人相对笑了,冯恬恬上前拉住谢又清的手:“我可想你了。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你怎么都不回我?我还当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谢又清说:“奇怪了,我并未收到什么信件。你写的收信人是谁?”
“自然是谢莞儿了。”冯恬恬道。
“那就难怪了。”谢又清道,“我在州府登记的名字是谢又清,驿站的人自然不知道谢莞儿是谁。”
两人携手入内坐定。冯恬恬叹了口气:“你还当真把名字改了。”
谢又清有一瞬间的失神。故人见面难免聊起当年事,可惜当年事并不怎么让人愉悦:“你呢,怎么嫁给皇帝了?”
冯恬恬低头,难得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我要是不嫁他,总有别的女子要受这份罪。当时他死乞白赖地求我,我一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冯家儿女要有为国捐躯的奉献精神。就勉为其难,当了这个皇后了。”
谢又清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上回挨骂也是因为嘴欠么?”
冯恬恬正色道:“自从我当了皇后,已经很久没人骂我了。”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和唐翊……现在如何了?”
此时宫人进来催膳,谢又清便知时间不多了。外人入宫,除非国诏赐宴,否则不可留膳。这也是新法定下的规矩。
“这说起来话就更长了,有功夫再聊。”谢又清抓紧时间,“我这里还有件大事要同你商量。”
冯恬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啧啧出声:“谢莞儿,你变了。在你心里还有比唐翊更大的事呢?”
谢又清叹了口气,知道不说清楚,这关是过不去了,于是道:“是,我变了。我同唐翊都过去了,谁也没有对不起谁,我再也不会想着他了。”
冯恬恬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嘴。一双大眼睛盯着谢又清瞧了一会儿,继而涌出欣慰的泪花:“你终于想开了啊!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她一把握住谢又清的手:“你放心,小姐妹我现在是皇后了,定能为你寻个好人家。只要你不在唐翊这可歪脖子树上吊死,公卿将相随你挑。”
谢又清被她这番豪言壮语感动了,觉得自己这朋友当真是替她操碎了心。为表感谢,她拍了拍冯恬恬的手:“好说,都好说。我手上有个案子,你先帮帮我。”
冯恬恬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先说清楚,现在内外大事尽决于内阁,皇帝也就是个摆设。你要是让我做什么违反朝廷律法的事,我可做不到。”
“这些我懂得。我已有计划,只需要你配合一二。”谢又清拣着重点,将廖世凡一案的来龙去脉与她说了一遍,“公义至上,不能让无辜的人蒙受冤屈。”
冯恬恬思索片刻:“你莫同我讲这些大道理。如你所说,有些费事,我要同皇帝商量。真要实施,内阁大臣们也是绕不开的。”
她说着,侧目打量谢又清,“这个廖世凡是你什么人,让你这么尽心。难道是相好?”
谢又清觉得这个女人没救了。转念一想,让冯恬恬保留这样的误会,或许才会更尽心地协助她。她索性不再解释:“可全靠你了。”
冯恬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谢又清用了这么长时间才从唐翊的阴影下走出来,好不容易春心二动,不能就这么被杀死在了摇篮里。自家姐妹的终身大事可全靠她了!冯恬恬挺了挺胸脯:“了然,回家等我的消息!”
却说冯语堂在偏殿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谢又清。一并到来的还有皇后口谕。皇后表扬了他今日的作为,但是外男不便入宫,改日再行宣召。冯语堂低头称是,待那传令的女官离开,问谢又清道:“先生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谢又清一笑:“没什么。我让皇后还钱,她说她没钱。”
冯语堂愣了愣:“那怎么办呢?”
“她说改天请我吃顿饭,就当补偿了。”谢又清笑着睨了他一眼,“孟舟,到时候你也来啊。”
冯语堂觉得今日的事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不合理中又有着丝丝入扣的逻辑。他坐在轿子里,闷声苦想了许久,终于捋出了其中最不合理的一环:他里里外外忙活了这大半天,最后竟连皇后的面也没见着,就被打发出宫了?
冯语堂心里委屈,他姐姐以前不是这样对他的。
谢又清前脚刚到家,后脚皇帝的中旨便送到了国公府。传旨官当着府中众人的面,高声宣读:“余淮错税一案,太学直讲谢又清功不可没,特赐七月十五琼林苑御膳一席,钦此。”
礼官传完了旨,上前搀扶卢氏,道:“国公夫人真是好福气啊。公子已是万中无一的出挑人物,小姐又如此光彩夺目。这满京城,能和您称一句门当户对的,还真找不到第二家。”
这话可说到卢氏心坎上了。她含笑看了谢又清一眼,后者也跟着懵懂地点了点头。于是卢氏笑得愈发高深莫测了。
其实礼官说了什么,谢又清并没有着意去听。她的注意力都在这封圣旨上。那日唐翊向冯阁老求了两件封赏,一个是琼林苑赐宴,另一个是国子监行走。可最后圣旨上却只有一项。金銮殿请功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唐翊尚在宫中伴驾,也只有等琼林宴当天才好问一问他。
琼林宴通常是皇帝犒赏新科士子的,自学政改革之后,也陆续有名士大家获此殊荣。此次借宴请谢又清的由头,同时请了其他几位国子名士,并翰林院、礼部的官员列席同坐。唐翊作为大庸学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自然也在席上,位置就在御座之侧。
谢又清一手捏着袍角,沿着通天的台阶拾级而上,便可见明黄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她跨步走入殿中,向着高高在上的帝王躬身行礼:“琅琊谢又清,拜见陛下。”
“谢先生,久仰大名。”年轻的君主含笑下视,声音威严中透着朝气,“久不见谢公,朕心中挂念得很。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家父安好,多谢圣上挂心。”谢又清朗声答道。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御座左侧,道:“听闻唐公与谢公同去琅琊了?”
唐翊答道:“是。”
“哎呀,两位国之柱石先后致仕,幸得留下一双好儿女,曜曜于廷。这可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皇帝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颇有文采,含笑看着唐翊,满心以为能得几句夸奖。未料对方只是淡淡掠了他一眼,道:“陛下,还是先请谢先生入席吧。”
皇帝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道:“有理有理,谢先生请入席。”
谢又清谢了恩,与其他在座的嘉宾见礼。众人亦纷纷还礼,大殿内一时广袖招招,衣袂如云。大多数谢又清都认得,有昔日雅集中见过的名士,也有入京后保举过她的大儒。一圈看下来,只有御座右侧那个年轻人是第一次见。
那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生了一副好相貌,仪容行止也颇有气韵,只是不知哪里有些奇怪。谢又清不禁多看了两眼,他也回望而来,遥遥举杯相敬。
谢又清亦举杯迎了一迎,忽然发现此人于殿上不穿官服,一袭月白直缀,分明与唐翊一样。再仔细观察,更觉他举手投足皆有唐翊的影子。只不过唐翊的气度浑然天成,如朗月入怀;这人略显矫饰,可也当得起亭亭独秀这四个字了。
“孙司业,御座右侧那人是谁?”谢又清问同席的国子司业。
孙九芳说道:“那是礼部侍郎,名唤程芳踪。此人虽年轻,于新礼一道却有大建树。尤其他颇有国子祭酒的风骨,前些年唐先生不在朝时,元日大讲都由他主持。”
谢又清道:“年少有为。”
“却也是个固执的硬骨头。”孙司业压低声音,在谢又清耳边说道,“前日金銮殿上,冯阁老为先生请国子监行走之衔,就是被他以礼法为名驳下来的。”
谢又清挑眉:“何处不符合礼法?”
孙司业笑了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敬了谢又清一杯酒。
宴席过半时,谢又清想明白了。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朝廷能给她“名士”的虚衔,却绝对不会让她踏足衙门。她的面前,永远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谢又清心口似有一团火。她抬起头,却见唐翊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对上她的目光,唐翊淡淡勾了勾唇。然而那笑容稍纵即逝,又是一派淡漠疏离。
皇帝的声音却在此时传来:“听闻谢先生现在在太学任教,还组了个精算班,很有想法啊。”
御座之上,皇帝手撑着膝头,笑容很是灿烂。算一算谢又清已有将近十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还是这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陛下对算学有兴趣吗?”谢又清开口问道。
“啊?”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回头去看唐翊。唐翊也不说话,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啊,自然是有兴趣的。”皇帝扶了扶腰带,朗声道,“朕敬学向学,不局限于一家之言。诸子百家,皆有治国良策,朕都很感兴趣。”
座上不乏儒家以外的各派名士,闻言都纷纷点头,对皇帝博采百家的治国方略十分认可。谢又清听着他打完官腔,含笑道:“既如此,我想请陛下来听一节课。”
满座肃然。皇帝没明白,探身问道:“先生说什么?”
谢又清起身,袍袖一展,拱手道:“我想听陛下亲往太学,与学生们一起听一节算学课。”
这却是没想到的事。皇帝虽然常有劝学之举,却也仅限于嘉奖名士。听课?普天之下能让皇帝坐而听课的,也只有唐翊这样的开山泰斗了吧。
皇帝最是没主意的。他又一次转头去看唐翊的反应。却在此时,从御座右侧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陛下,谢先生这个提议甚好。太学是朝廷官学的最高学府,经学史学底蕴深厚,可算学一门却是平平。陛下亲往听课,不仅可以激励师生,还能吸引更多的学子。正可体现我大庸兼容并包、百家齐放的治学精神。”
这程芳踪,怎的又反过来替她说话了?谢又清侧目看他,程芳踪却冲她一笑,坦坦荡荡。
皇帝道:“诸位学者,列位臣工,可有异议”
孙司业起身道:“臣以为程侍郎所言甚是。陛下亲往太学听课,对我师生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啊!”
“那好!”皇帝明显很高兴,搓了搓手,对唐翊道,“那就劳烦国子祭酒从中安排了。”
唐翊点了点头。
皇帝又说道:“啊,等定下了日子,大家都来。”
众人起身:“臣等领命。”
转眼金乌西沉,殿外凉风习□□便命人将席位挪到了廊下高台之上。也不知是谁说御花园里的夏海棠开得好,皇帝便携众人入园赏花。走到一半,却不见了唐翊的影子。
“唐先生怎么不见了?”有人问道。
“唐先生世外高人,许是嫌我等落俗,自去游赏了吧。”有人答。
“哎,谢先生怎么也不见了?”
众人议论纷纷。忽听皇帝高声道:“这株白海棠开得好。列位,谁能占诗一首?诗作得好,朕有赏。”
如此风雅事,自然谁都不想落了下风,于是一个个就地苦死冥想,倒将唐翊和谢又清给忘了。皇帝负手浅笑,眸中闪过一丝暗芒。
谢又清一直跟在唐翊的身后。她见他拐入了一条小径,待追上前,却只见葱茏花木,不见人影了。谢又清有些失望,刚一转身,便险些撞上一个胸膛。
唐翊的襟前有淡淡暖香,比周围的海棠还要撩人神志。谢又清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找我?”唐翊问。
她点了点头,道:“见你自己独行,不知为何,就跟上来看看。”
“我不喜欢太热闹。”唐翊说完,转身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侧头,“你是与我一道,还是回去?”
“我与你一道。”谢又清加快脚步,走在他身侧。小径曲折深幽,四下虫鸣阵阵,皇帝那边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谢又清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没看到身侧横生的花枝。唐翊抬手替她拂开,宽大的袍袖便扫过她的肩头。
“这几天辛苦你了。”谢又清说完,才发觉自己这句没头没脑的,赶紧补充道,“琼林宴的事。”
唐翊垂眸:“金銮殿上生了些变故,国子监行走的职衔没能要下来。不过也不急,以后总有机会,我会留意。”
他这是在……解释?谢又清侧目看了他一眼。唐翊神色如常,淡淡道:“让皇帝来听课,是个聪明的办法。我会尽力配合你。”
谢又清心下一动,往前一步,转过身,面对面站在唐翊面前。
“对不起。”谢又清说道,“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我对你有些误会,态度也不太好。现在想来真是不应该,请唐先生多包涵。”
唐翊挑眉,眼中亮了一亮:“无妨。”
谢又清松了口气。这话压在她心头几日,今天终于说出来了,顿觉轻松。她仰头望着唐翊,眉眼舒展,绽开一个笑容。
谢又清的这张脸,眉眼像她的父亲,欺霜赛雪;口唇却像她的母亲,唇角还有两个梨涡。她不动不说话,便入高山寒梅。可只要一笑,两个梨涡就像存着蜜,能甜到人心里。
初见至今,这是唐翊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便觉神思一恍,心口生出几分慌乱来。他低低咳了一声,侧身往前走。
“等一下。”谢又清拉住他的袍袖,“我还有话要说。”
唐翊低头,就见月光下,两只莹白的手指捏着素白的衣袍。被她扯住的袖子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连带着半只手臂都酥麻了。唐翊回身,向她靠近:“你想说什么?”
谢又清垂眸,贝齿在樱唇上噬出一片白,彰显着她此时的慌乱。接下来的话的确不太好说出口,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讲清楚得好。
“有句诗,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听过没?”
唐翊不语。
“那……‘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呢?可听过?”
唐翊双目灼灼,不自觉向着她又靠近几分。
谢又清有些急了:“‘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句总听过吧?”
唐翊从不知自己的心跳声竟然能这样响。就好像过去的二十五年,他的心都是死的,到今日方才活过来。他说不清此时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惊讶和狂喜几乎将他的胸口胀裂,却也同样地怀疑。他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他等不及了,想从谢又清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不如怜取眼前人。”唐翊低声重复道。
看他的反应,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谢又清轻叹了一声:“以前我不知情,白白耽误了你那么久,实在抱歉。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喜欢的人不容易。若是对方正好也喜欢你,那才真是求也求不来的缘分,拼了性命也不能放手的。我想说,你我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从此各自嫁娶,两不妨碍。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早日与新上人团聚吧。”
唐翊抬在半空中的手顿住了。他眸光冷肃,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刚说的意思啊。”谢又清看着他突然冷下来的目光,以为自己触动了他的伤心事惹他不快了,便说道,“以后你都不用在意我。我之前说不要你,也并不是因为你不好。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不喜欢你了。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唐翊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可怖。谢又清只当他心里过不去,便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我遇到了喜欢的人,也会与他在一起的。”
“你要与谁在一起!”唐翊忽然迫近,一把握住谢又清的手腕,眼底暗红。他不能容忍她喜欢别的什么人,就算想一想都不行。
谢又清的手腕细弱,正好卡在他的虎口上。唐翊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就这样用力抓住她,不放手,就能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唐翊……”谢又清挣了挣,没能脱开,“你弄疼我了。”
手腕被放开。唐翊后退几步,冷冷看着她,眸中一片灰败。
“谢莞儿,别那么着急。”唐翊说完这句,转过身,便快步消失在小路尽头。
谢又清有些懵。她今日原本打算将一切说开,以后就能坦然相处,可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唐翊像是在生气,却又不懂他在气什么。什么叫别那么着急?她没觉得自己着急啊。
谢又清懵懂地想着,转身沿着小路往回走。忽见前方花木掩映处立着一个身影,广袖宽袍,月色笼身,乍看下还以为是唐翊。
“程侍郎。”谢又清道。
“谢先生。”程芳踪上前见礼,“陛下邀诗,不见你与唐先生,便命我等来寻。唐先生没与你一起么?”
“刚才还在一起的,他自去了。”谢又清说道。对这个人,她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于是淡淡行了一礼,错身而过。
“先生讲课时,我也会去。”程芳踪忽然说道。
谢又清顿住脚步,侧身看他。
程芳踪一笑:“先生好好准备,我很期待。”
谢又清微微颔首,转过身便离开了。
皇帝即将驾临太学的消息随着邸报传遍四方,朝野上下尽是一派支持赞赏之声,尤其学界更是激动。太学院正赵启明从听见消息就开始失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紧张。为此,他特别开了两场大会,要倾全院之力协助谢又清做好这次课。
赵院正有预感,他成名的机会到了。太学若能得圣上的夸奖,便是在学界众人面前露了脸。年终吏部考评时定能得个好成绩,那高升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这个谢又清,还真是个宝。
太学的其他教职们却并不怎么高兴。这一次随驾的学者名士定然不会少,太学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以免让人抓住什么错处。审查教务、核对教案……以前意思意思就能过关的环节,都变得严谨了起来。众人难免心生怨气,这怨气自然都加诸在了谢又清的身上。
“好好的,非要整出这么多花哨来。一个精算班还不够,现在倒将圣上也拉来了。得了名都是她的,出了问题倒要我们来背。”候课时,有教职这样议论道。
“要我说啊,这就是典型的名利心太重。我们做学问的应该安贫乐道,不能光想着出风头。”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
“话又说回来,皇帝要听课,凭什么只听她的?算学馆的赵博士教了一辈子书了,难道不比她讲得好?不过因为她是个女人,大家看着新鲜罢了,哗众取宠。”
“说得在理。哎,赵博士,不如我们一道向院正请命,把谢又清换下来,您来上这堂课!”
“对啊,若是赵博士来讲,我们都是支持的。”
算学馆的赵芳如就坐在众人中间,闻言含笑摆了摆手:“各位同侪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赵某一生清贫,不喜与人争抢,举荐我大可不必。”
“赵博士别往后退啊!”
“此事关乎我太学声誉,交给一个妇人总归是太冒险了些。”
众人纷纷劝说,各有道理。赵芳如手拈青须,道:“诸位如果想要推举,不如推举周直讲。他还年轻,需要机会。”
有人感叹道:“赵博士果真高风亮节,不在意个人得失,一心提携后辈。这才是老学者的风范。”
“那就如赵博士所言,我们一起去找院正,举荐周直讲!”
有一个词叫众志成城,还有一个词叫法不责众。将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就能得出一个道理。只要人足够多,不管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最起码都是安全的。
周易礼得到消息的时候,众教职已经涌入了院正的书阁。他在楼外踟蹰一瞬,转头便往算学馆跑去。
算学馆今日无课。空荡荡的馆社内,谢又清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埋头批阅题簿。周易礼的脚步声很响,她一早就听到了,于是抬起头来眯了眯眼:“周直讲,何事如此惊慌?”
周易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终于道:“谢先生,几位教职去找院正了。讲课的事……说是要找人把您替下来。”
“找谁?”谢又清问。
周易礼抿唇:“我。可这不是我的意思。”
谢又清看了他一会儿,淡淡一笑:“这自然不是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谢谢。”
见她又低了头,周易礼急忙道:“先生打算怎么办?”
谢又清抬起头,眸中有些惊讶:“你打算让我怎么办?”
周易礼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我无意取代先生。如果院正真要换人,我也会推辞不受的。”
谢又清眯了眯眼,似乎觉得有趣:“为何不受?在圣上面前讲课,这可是个扬名的好机会。”
周易礼说道:“精算班是你组建的,余淮的错税也是你查出来的。这是你应得的荣耀,我不行鸠占鹊巢之举。”
谢又清含笑道:“周直讲真君子也。请放心,赵院正不会强人所难的。”
“先生如此确定?”周直讲蹙眉。
谢又清起身,从角落的方桌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到他手上:“在一个充满淤泥的鱼塘里,有一群臭鱼烂虾。鱼塘里的食物不多,大家整日躺着,饿不死,久而久之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突然有一天从外面来了一尾活鱼,将这一池的淤泥搅乱了。你说原来池子里的鱼虾,会作何感想?”
周易礼苦笑:“先生是在讽刺我太学的教职么。”
“冒犯了。”谢又清靠着桌案而立,“从我进了太学,不止一次听身边同侪抱怨。抱怨生源、抱怨俸禄,希望能像私学一样有招生的权利,有丰沛的酬劳。殊不知私学里竞争激烈,凭他们现在的风貌,怕是连生存都做不到。”
周易礼默然低头,叹了口气:“是朝廷的俸禄把我们养得太舒服了。”
“这是朝廷的问题。再说今日的事,看起来是同侪们看不惯我出风头,其实是害怕变化,怕搅了自己的舒服日子。可赵院正却与他们不同。院正大人的眼光,可不仅仅局限在这小鱼塘。”谢又清笑了笑,“皇帝钦点了我,这堂课就只有我能上好。赵院正是不会因为几个教职不满就贸然换人的。”
周易礼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可笑,他真是教书教得太久了,脑子都不会转弯了:“先生倒确实没什么可顾虑的。”
“你也不必为那几位同侪担心。他们的饭碗是朝廷给的,院正大人也奈何不得。”谢又清道。
周易礼点点头:“谢先生看得通透,倒是我跟着瞎着急了。没事就好。”
谢又清看着他,终究忍不住,说道:“周直讲该替自己打算打算。”
“先生何意?”
谢又清垂眸:“算学馆里,论资历论名望,能取代我的也不该是你。有人要借你的锋芒杀人,自己却躲在暗处。”
周易礼蹙眉:“谁?”
走廊处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看向大门的方向。不多时,赵博士的缓步而来。他看见谢又清同周易礼坐在一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谢直讲,周直讲。”赵芳如含笑拱手。
谢又清回以一笑:“赵博士,辛苦了。”
诚如谢又清所料,那群教职并未能如愿。赵院正到底坐镇太学许久,有的是办法,三两句话便瓦解了众人。
事情没多大,影响却很广泛,此后人人都知道了太学有个先生叫谢又清,颇得圣上垂青,却遭同侪排挤。就连不识字的市井百姓都想听上一节谢又清的课,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朝廷关注,民众瞩目,国子监自然不敢怠慢,很快便将圣驾亲临的时间定了下来。京城的百姓沸腾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打算去扒太学的墙头。
“要我说,咱们这墙头起码还得再加高三尺。”十三被一众学生簇拥着,两手托着后腰,高声道,“不过加了高也没用,从这儿也看不见咱们精算班的学舍。他们趴了半天梯子,既见不着谢先生,也见不着皇帝,只能看看院子里的景儿,说起来还挺可怜。”
身边爆发出一阵大笑。晚饭过后,学生们都在馆舍外的院子里纳凉。这一群都是精算班的学生,接连发生的几件事让他们出尽了风头,脑袋上都顶着“天之骄子、高不可攀”这八个大字。其他学生是又羡慕又嫉妒。
十三一向能言善道,又是谢又清带来的“嫡亲”弟子,自然就成了精算班里的核心人物。此时他被众人簇拥着,盘坐在院子里的高台上,目光瞥向不远处那一小撮人。
以彭云浩为首的那几个二世祖们正围坐在一处。他们平时就与其他学生合不来,如今赶上严查,也不能出去玩耍,很是困顿。彭云浩忌惮谢又清,连带着也有些忌惮十三。可忌惮归忌惮,心里总还是有那么点不甘。
十三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要让所有人都听得见:“这回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在皇帝和天下名士面前露个脸,将来入朝,还不是可着衙门随便挑。”
旁边有学生应和道:“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能多说话就多说话,混个脸熟先。”
“哎,你们精算班的就别显摆了。还嫌我们不够难受吗?”
十三双手撑着后脑:“不过啊,我对做官是没什么兴趣,这机会给了我倒是浪费了。”
有人嗤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彭云浩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大步往馆舍走去。朋友唤他,他只摆摆手:“不玩了,睡了。”
他心里有些气闷。不过是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而已,有什么可吹嘘的?往后他的机会多得是。太学的名额他有,吏部的名额他也会有,没有什么是买不来的。且等着瞧吧,好戏都在后头呢。
这么想着,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身后的谈笑声都听不见了,四下只有蝉鸣阵阵。忽然有人快步跑来,紧接着一只手臂就搭在了他肩上。彭云浩以为是朋友追上来了,侧头一看,居然是十三。
他本能地拉开一步,十三的手笔就悬在了空中。
“不用这么见外吧?”十三笑嘻嘻地看着他。
“齐公子,做什么?”彭云浩问道。
“跟你商量个事儿,”十三朝他靠近一步,“听课的名额,我让给你可好?”
彭云浩有些惊讶,随即便露出狐疑的神情:“为什么让我?”
“嗨,反正我也不想当官,我将来是要做名士的。这节课我去不去,都无所谓。”十三笑了笑,“关键吧,我最近有点缺钱。”
彭云浩盯着十三瞧了一会儿,忽然挑唇一笑。他说什么来着,机会都是明码标价,只留给有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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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一:
前世,常家被旬邑王弄得家破人亡,家产悉数落入旬邑王的口袋,婴宁亲眼看着旬邑王用常家的银子养兵、征战、称帝,最后被死对头阎修灭门。
重生后,婴宁清点了家产,带着弟弟去投奔阎修,准备撺掇阎修提前弄死旬邑王。
文案二:
阎修收到一封合作信和一摞银票,养兵缺钱,阎修收了。
月余,平凉城外来了一个拖家带口的娇小姐,自称是阎城主的未婚妻。
阎家军没一人信。
某天,在城主府当值的士兵震惊地看见,他们可亲可敬的阎城主,死死牵着那小姑娘的手不肯放。
阎修勾唇一笑,挑眉下令:叫夫人。
夫、夫人?士兵傻了。
小姑娘害羞地躲在阎修身后。
后来,阎家军才知道,小姑娘姓常,来自那个富可敌国的常家,是平凉城的财神爷。
再后来,阎家军踏平旬邑国,阎修称帝,阎家军感叹,夫人不仅是财神爷,还是个旺夫命!
《万万没料到》by燕云客
传言中的沈安,只是那个坐在二楼雅间里捧场喝茶的公子哥儿,挑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出手便是白银千两。笑容里带着玩世不恭和倜傥风流。
后来,大家也看到,沈安把步蘅护在身后,急红了眼:“老子的女人,老子自己一个人就能护好,动她一下,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