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当我在周六清晨醒来，起身看着窗外黎明前的混沌时，脑海里突然蹦出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或许喜欢也算是一种温柔的“驯服”。

　　手机上的时间刚过六点，我有足够的时间熟悉准备，盛装出席。但当我站在满柜子的衣服前摇摆不定，最后决定折中，选了一套保暖又拿得上台面的衣裳，再看似随意地描了个淡妆后，距离约定时间便只剩下几分钟了。

　　我准备提前在小区大门处等她，结果甫一出门便看见在门外绕着车踱步的夏小佑。依旧一身黑衣，只是修长柔软的脖颈上多了一条黑色围巾。

　　她见我出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微微有些被撞破的尴尬。

　　我好笑地问道：“你多久到的？怎么不敲门？”

　　“这不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嘛，我怕太早了会打扰你，因为，我以为女孩子出门打扮会比较花时间。”她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以前每次约会虽然都是杜若定时间，但她总会迟上半个小时才出门。”

　　她语气平淡，毫无抱怨之意，我从她拉开的车门钻进副驾驶座，略带着惊奇地问道：“不会不耐烦吗？”

　　“当然会，每次只要和她出门，电影都看不了完整场，也会觉得等待是浪费时间。但后来当我问自己，什么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是那半个小时，是完整场的电影，还是恋人的心情，这样一想，我也再没催过她了。再则，等待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更是情感的酝酿，美好的事物永远值得等待。”

　　我赞同地点点头，又装作不经意地接过她的话问道：“那你觉得我和你出门是随意好？还是精心打扮的好呢？”

　　“随意。啊，我不是说费心思打扮不好，我的意思是只要顺从你自己的想法就好了，想打扮就打扮，不想就素颜朝天。”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但依然一字不落地传入我耳中，“我希望你能永远跟随你自己，不去管旁人强加于你的定义。”

　　“在你面前是我最像真是的自己的时刻。”

　　我感受到她扭头看向我的视线，我喜欢她碧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我，却不敢以自己的注视承接她的注视，害怕过于直白的情绪会捅破这朦脓的美好，害怕捅破之后余下的只是一个无法填补的窟窿。于是我索性偏头看向窗外倒退的风景，只留给她一个欲盖弥彰的红得发亮的耳尖。

　　“你关于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她有些忐忑地问道，“我不太会安排这样的行程，如果你会觉得无聊……”

　　“没关系，今天我跟你走。”

　　“好。初步计划我们早上去一家书店逛逛，书店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火锅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午饭我们就吃火锅。下午就在帝王广场的电玩城或者手工作坊里消磨时间，广场里开了几家不错的西餐厅，晚餐后我订了两张电影票，散场时将近十点。如果你还有想去的地方，我陪你一起去，如果没有，我就送你回家。你觉得怎样？还将就吗？”

　　“以后谁要是说你不会计划，我就谁你急。”

　　闻言，夏小佑紧张得神色才和缓下来，“当然也不一定按照计划走，期间有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们就一起去。”

　　“好。”我语调上扬地回应道。

　　然而不多时，这份雀跃便被拥挤的车流洗刷殆尽。即使是休息日，进城主干道依旧迎来惯例的早高峰，我们无可避免地被围堵成千万钢铁乌龟中的一个，在水泄不通的道路上龟速行进。在数不清第几次地被不打转向灯的车辆插队后，副驾驶座上的我都坐不住了，正要出声抱怨，转眼就看见夏小佑面色如常地握着方向盘。

　　“你不生气吗？”我惊讶地问道。

　　她闻言转头眉眼弯弯地看我一眼，打趣道：“原来你这么容易生气吗？”

　　“但，他们这有些过分了吧，一点安危意识都没有。”

　　“正因为他们没有，所以我才更要有，我知道什么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她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前方的路况，我注意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不再接话，抿着笑容偏头看向窗外。

　　达到目的地时，已经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停妥后，我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我忘记早高峰这茬了，结果耽误这么多时间，不好意思啊。”她低眉顺眼地瞟我一眼，挠着后脑勺小声说。

　　“不用在意，途中也算是行程的一环，对吧。我们现在是去书店吗？”

　　“嗯。”

　　看着一扫先前愧疚神色，掩饰不住雀跃声调的小佑，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家书店有什么魔力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神秘地笑了笑，顺手挽过我的胳膊，牵引着我跟她下到迷宫般的地下商城，弯弯绕绕地拐进一条窄巷，再从两堵墙间的缝隙中穿过去，眼前的空间才豁然开朗起来。原木色的招牌上刻着“方寸”的字样，暖黄色的灯光从半掩的门扉中流淌而出。

　　“如何？”她双手搭上我的肩膀，俯身凑到我眼前挤眉弄眼地问道。

　　我指向来时经过的缝隙，“柳暗花明又一村？”

　　“嘿嘿，不愧是语文老师。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格调？”她眼中光芒丝毫不减，一脸期待地问我。

　　我狐疑地看她一眼，“你这么激动，难道这家书店又是你家开的？”

　　“怎么会。和你分享喜欢的事物，激动不行吗？”她悻悻地收回双手，又敛了面上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在我跟前，委屈巴巴地看向我。我被她这种湿漉漉的眼神盯得面上一热，装作一本正经地四下看了看，“格调是很高，不过这么偏僻，生意会好吗？”

　　“有缘人自会找得到，况且这家店在网上可火了，每天都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她一手揽过我的肩，一手推开半掩的门，店内的空间出乎意料的大，甚至分为上下两层，清一色的木质书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书，沉木和油墨的香气在温暖的色调中弥漫，店内已经有一些人，或站或坐地倚在书架旁看书。

　　她弯腰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先不选书，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她牵着我绕过布置得别具一格的各类专柜，横穿大半个店，最后在一方角落里停下。

　　角落左侧整整一面墙壁被分隔成数以万计的狭长方柜，每个柜子都上着一把样式精美的锁，另一面墙上则放满了各色的信封信纸。角落前零星地陈设着几张木桌，稀稀拉拉的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要写封信吗？”

　　“你想写吗？”我反问道。

　　她犹豫地看向我眼底，仿佛是在揣摩我的想法，“你不用看着我，说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就好。”

　　闻言她点点头，“我想写。不过同理，我也希望当你不喜欢一些安排的时候，也能说出你的真实想法。”

　　“那当然，谁会和你客气。”我打着哈哈避开她的注视，走到一面墙前开始挑选信封，夏小佑上前几步站到我身边，也认真地选起信封来，我扭头轻声问她：“你想写给谁吗？”

　　“秘密。”招牌的神秘笑容。

　　见夏小佑守口如瓶，我只好专注于自己挑选信纸，一番纠结后选定了一款黑白简约的信纸信封，坐在夏小佑对面写起来。

　　“寄给你全宇宙的爱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似乎一旦有了喜欢的人，满脑子就尽是这些冒粉红泡泡的情话，笔下众生皆关于她，日月珠玑皆不如她，直到洋洋洒洒写满三页信纸，才后知后觉一切妙语箴言都源起于她，所有的浪漫诗情也都因她而起。

　　“我看你写这么多，手腕不酸么？还越写越兴奋，难不成写的情书？”不知何时对面的夏小佑也搁了笔，单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向我。

　　想着信里肉麻的遣词造句，我面上一热，尽量不去看她，故作镇定地说：“我像是写情书的人吗？”

　　她促狭地笑了笑，点头表示赞同，“不像，毕竟朱生豪先生也说自己不了解情书。”

　　“作为一个数学老师，你懂得为什么这么多？”

　　“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我在心底默默冲她翻个白眼，跟着她起身，在柜台处将密封好的信交给店员，由店员锁在特定的柜子后，店员递给我们两把刻着不同标号的钥匙，钥匙的款式各不相同，匹配不同样式的锁，今后取信便凭钥匙领取。

　　写信一事结束后，夏小佑提着篮子挽着我选书去了。

　　今天的夏小佑同以往很不一样。从她第一次主动挽住我手臂时，我便察觉到了。从午餐时她为我夹菜的筷子，从教我做陶艺时覆在我手背上修长的她的手，从西餐厅昏暗的灯光中她看向我的碧色眼眸，从影院中她附在我耳畔说话时的轻柔吐息，我便察觉到了这种不一样。

　　它像一个信号，像胜利前的礼炮。

　　所以当电影散场，夏小佑问我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时，我脱口而出，城市塔。

　　到达目的地，我和她并肩走过不久前的同一条路时，圣诞节的彩灯已经被取下了。

　　“怎么想到要来城市塔？”她神情略有些复杂地看向我。

　　“圣诞节不是没能看到夜景吗？弥补一下缺憾。那你呢？为什么每次圣诞夜都会跑来城市塔？”

　　“如果我说因为城市塔是这座城市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你信吗？”她的眼角缝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却从中觉察出一丝沉重的气息，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信。”

　　“你怎么傻乎乎的，我随口胡诌你都信。”她笑着在我头上揉一把，“这么天真，日后可得提防些，别被骗了。”

　　突然一股倔脾气翻涌而上，我挣开她作乱的手，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被别人骗。”除了你。

　　她看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面上凝固的笑容消失无痕，上前几步走在我斜前方，领着我继续往塔上走。

　　“所以你为什么喜欢城市塔？”我率先打破我和她之间危险的沉默，开口问道。

　　“因为这里给我不一样的感觉。”我听见她轻笑出声，“就像每个年轻人一样，将目光摆得很高，充满自己都不甚了解的清高，我也寻求着这种不一样。在塔顶，我所见的繁华世俗是他们的，而我是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我喜欢这种感觉。”

　　她顿了顿，回头瞟我一眼，脚下几个大跨步将我甩在身后，“怎么样？幻想是不是破灭了？我不过也是个自视甚高的凡人，不是你所想的温柔细致虚怀若谷的圣人。”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隐在夜色中漆黑的背影，墨色的长发在风中猎猎翻飞，叹息着说:“你没有必要这样。”

　　她闻言转过身面对我，发狠般地问道：“那我应该怎样？”

　　视线似乎因为那句几乎从咬牙切齿中挤出的话语而模糊，喉咙像吞下异物一般哽得发疼，水汽不断聚集，滚出眼眶，再消失在夜色里。

　　“我，只是喜欢你，凡人也好，圣人也罢，只有你，是你。”

　　她显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表白，舌尖准备的反驳的话生生地滞留在原地，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声音悉数化为一声叹息，吹散在风中。

　　泪眼模糊中她拾级而下，走到我跟前，随后脸颊上传来凉凉的触感。她的手覆上我的脸，小心翼翼地替我揩去泪痕，好像我是什么易碎品。

　　“对不起，是我太敏感尖锐了。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喜欢的是那个曲意逢迎的我，害怕我向你展露一切后你会弃我而去。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让我慢慢袒露自己，让我尝试去相信，会有人喜欢并不美好甚至是一团糟的自己。对不起，我们一起失忆好不好，假装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我深深地呼吸，让冰冷侧骨的空气充盈整个肺部，代以冷却过热的大脑和五脏六腑，调动全身力气回答道：“好。”

　　她伸手从兜中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钥匙，轻柔地放在我手心里，“这是我写给你的信，答应我，在你最迷茫的时候去取，好吗？”

　　“这件事我可以记住吗？”

　　“可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