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本色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她置身在一布置清雅的竹屋中，四周环山绕水，一片清脆鸟鸣。

　　姜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额上正敷着一块巾帕，还透着丝丝凉意，她伸手摸了过去，上头细细碎碎铺了一层冰渣。

　　她起身坐了起来，身体的热意还没完全散尽，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头晕目眩，意识依然还很模糊。

　　她微微记得，好像睡过去的前一眼，是见到了姜瑾。

　　她呼了口气，觉得不可能。姜无说过，他已经背离了姜家，遭到了放逐，现下应该是在北原极寒之地，断然不可能还会在江州这样四季如春的繁华之地。

　　“姑娘，你醒了？”她正想着，门口突然站了一人，声音清清淡淡，问候了一句。

　　姜妍瞥过眼，朱红色门帘垂了下来，隐隐约约之间，是一道修长的身影，淡青色的长袍更显温润。

　　屋内充斥着淡淡的檀香，墙上壁画大都是沙漠印水的风光，大雁南飞，长河落日，风沙卷天，以及那沙堆上成千上万的狼群。

　　她顿住，心中潮涌。

　　于是，下一瞬间，帘子被人拂开了。进来的人依旧是白绫敷眼，手中还端了一碗汤药，清俊的容颜除了略微削瘦一点，与当年并无不同。

　　姜妍抿唇，一言不发。

　　来人将白玉瓷碗放置在案前，他虽有眼疾，但还是坐在离她床榻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上，然后袖口内摆伸出一条金丝线，迅速缠绕在人手腕上，细细给人把着脉。

　　半晌，他才收手，轻轻扯了扯嘴角，“已无大碍。”

　　“不过你这病倒很奇怪，竟能让你受得住我这里的一池寒月冰。”

　　他坐在那处，碧绿的竹影交替掩映，斑驳细碎的阳光隔着镂空的雕花窗洒下来，在人脸上投射出一股子柔和。

　　就连同两手放在双膝上的习惯，都和那时候如出一辙。

　　姜妍没有说话，沉了沉眼眸。

　　大概是午后，蝉鸣也越来越盛，来人进了屋诊完脉，也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向，就端坐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听着两人浅浅的呼吸。

　　“还有事吗？”姜妍沉着声问了句。

　　“你还没问我名字。”他又笑了笑，两片薄唇轻不可微地动了动，却是勾起一道很漂亮的弧度。

　　姜妍心里泛酸，五味杂陈的感觉顿时溢了出来，只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处堵的慌，让人恨不得夺门而逃。

　　可她为什么要逃啊？明明是这个人对不起自己在先的。

　　她瞥过眼睛，看向别处，“姜瑾”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口的一句“不言先生”便挡在了她之前。

　　是周晋林的声音。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人就不顾礼数地直接夺门而进。

　　他先是透过帘子凝视了一阵床榻上虚弱的某人一眼，再然后对座上的人拱手作揖，示了一礼，“多谢。”

　　“无妨。”姜瑾摆手，宽阔的袖摆掀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十分熟悉。

　　再然后，就是周晋林那豪无人性的嘘寒问暖以及对自己病情关注的异常执着，他是生怕自己死在路上，然后给他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只需再修养几天便可痊愈，只是我这里尚不知病因所在，所以恐怕还要耽搁一阵了。”姜瑾手里摆弄着金丝缠线，脸上笑意不深不浅，恰到好处。

　　周晋林深深望了床上的人一眼，然后回答：“不麻烦先生了，我家大人心系家国百姓，迫切着能够尽早去燕国谈和，是以痊愈方可启程。”

　　姜妍沉默了。

　　“看大人如此忧心国民，实乃我大云之幸，那在下也必当倾囊相助。”姜瑾笑着表态，清清润润的嗓音中却又好像充满了嘲讽。

　　姜妍的目光从未离过他身上，他的一言一行都清清晰晰落在她眼底，原本，他那双眼睛也该是如水的温柔，可现在，明明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人，却偏偏让人看到了那心里见不到光的地方。

　　周晋林再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剩下姜瑾一人依旧独坐在她房内。

　　他呼吸很轻，轻的几乎听不见。于是相比而言，姜妍那略重的喘息声就太格格不入了。

　　“躺平，深呼吸，然后闭眼。”姜瑾已经开始坐在帘子外烹茶了，纤细修长的五指摆弄着茶具，即使看不见东西，但那顺畅娴熟的模样却好像比旁人多了双眼睛。

　　姜妍没有听话，依旧靠在垫子上，她对来人那双眼睛似乎分外执着，“你眼睛怎么了？”

　　“眼疾，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没有再笑，抿着唇，脸上刻薄如冰霜。

　　他知道，塌上躺着的人姓姜。大云帝师只能有姜姓之人继任，这一点他深谙不虞，所以他救下她，也只是因为她姓姜。

　　苍穹境认识姜瑾的人很少，他是姜家城最出色的眼睛，常年游走在外，看尽人间百态，也比常人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们的眼睛能让他们更好的为姜家人办事，可一旦没有了这双眼，他们也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她记得，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

　　她忽然很想起来看看他的眼睛，他的样子，于是下一瞬间，她撑着床榻，踉踉跄跄的起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开来，有些响。姜瑾皱了皱眉，提醒道，“你最好别乱动，否则会加剧你身上的热病。”

　　“呵…”她笑了笑，苍白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步履维艰，像是踏在火堆上行走，每一步都叫她腿软不堪。

　　她终于走到了他跟前，只隔着一张帘子，清晰可见的五官倒映在她眼底，一如很多年前，印水湖里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那时候的姜瑾刚在印水住下，每天陪同她在沙漠中与狼群共舞，然后夜间坐在最高的沙堆上看漫天星辰。她兴致高昂的时候，就会围在火堆前跳舞，还会哼着夷族的歌谣，她最喜欢用夷语同姜瑾言讲话，他听不懂，她就会笑的花枝乱颤，有时候是用浑话呛他，有时候是趁人小憩低头喃语。

　　时日虽短，可她却觉得是她此生最幸福的光景了，比起这漫长看不见尽头的岁月，她浑然只觉那时候的自己才是活着的。

　　可如今，她连拂开那帘子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像隔了千山万水，巨大鸿沟，她和他再也迈不过去的那道坎。

　　她最后停在原地，长长呼了口气，一瞬间脱力，几乎是瘫倒在竹椅上，“因为眼睛坏了，所以才被姜家放逐的吗？”

　　帘外坐着的人重重一顿，右手轻轻覆上白绫，像是记起了很久的事一般，神情柔和，深不见底，他答：“不是，只是我不愿再见这世上污浊之事了。”

　　“见过灿烂和明媚，所以再去看那白雪皑皑的山巅，就只会觉得黯然失色，索然无味，所以这世间的东西，你见过最好的，便就再也不想看其他了…”

　　“所以你就可以把她丢在那白雪皑皑的山巅上，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这本不该有的责任和痛苦？”

　　“姜瑾，你真自私。”她咬着牙，心中却在滴血，她原以为她对他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可到头来，却抵不过他的一点好，所以那漫漫黑夜，她只会想他念他，然后再一个人独自承受他带给她的所有。

　　姜瑾烹茶的手一顿，颤抖着，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在热气中婉转徘徊着，下意识不自觉的一握，然后手中的白玉杯立即粉碎，手上的鲜血汩汩而流。

　　“你不会懂得，这是宿命。”

　　“谁也逃不过的姜家人的宿命。”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声音轻不可闻，像是再说与自己听一般，只留下满室的静谧与窸窸窣窣的风吹竹林，以及偶尔蝉鸣。

　　所以姜家人的宿命究竟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也没人能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个姓氏带给他们无上的荣耀，以及漫长的寿命。

　　姜瑾送她来到那里之后，便就再也不见，那时候她被姜家那些个老不死的长老交付给墨染代为抚养，可那个女人却心狠至极。她会每晚去她的房间，用锋利的长针将她刺醒，然后在她的肩上将那只凤凰刺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一声不吭地受着，她是很害怕，可比起这样的酷刑，她更害怕被那个女人丢到雪山之巅去喂狼。

　　所以她恨墨染，恨姜家人，更恨姜瑾，那个那个用花言巧语蒙骗了她，将她带来这雪山连绵的北藏，让她再也回不去生她养她的印水的人。

　　是以后来她学会了温顺，学会了巧言令色，更学会了人面兽心。

　　但她始终想不通，为何墨染看向她的神色永远都是凶狠凌厉，她也不懂为什么无论她如何迎合这个女人，她也始终讨不到半分好处。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还是被红了眼的墨染丢在雪山之巅的狼窝里时，她才明白，就算她再怎么样刻意讨好那人，也是白费力气，因为从一开始，这个女人就没想过让她在姜家活下去。

　　雪山之巅的狼是被饿得最狠的，彼时她没有学过姜家特有的驭狼术，也没学过最基本的防御，狼群扑上来的时候，她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于是当锋利的牙齿嵌进皮肉里的那一刻，她猛然间惊醒，这里是苍穹境，姜家城。

　　不是大漠印水，没有教她跳舞唱歌的阿姐们，更没有那个她一哭便会塞她一颗用宣纸包裹着糖果的姜瑾。

　　她在雪山之巅整整过了一个月。瘦骨嶙峋，满身鲜血，这是姜无见到她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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