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今天也在惑乱朝纲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天边新月如勾，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宛若明珠。夜风轻缓，携来熏人的暖意。

　　章台街。
　　沿街灯火旖旎，热闹繁华一如往昔。街边花灯绵延，仿若盛夏的荷田中绽开的朵朵红莲，随风招摇，明艳绝伦。
　　秦楼楚馆，处处莺莺燕燕。舞榭歌台，仿若春闺梦里。

　　一辆马车停在醉仙楼门前，装饰之华贵，昭示着主人尊贵无双的身份。

　　须臾，一位年轻公子从马车上走下，锦衣玉带，广袖翩然，清淡的月色长袍与这纸醉金迷的街景格格不入。
　　他的容貌极是清俊，面色却有些苍白，眉宇之间隐隐透出一丝病气。
　　他抬头望了望醉仙楼的匾额，眸中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半晌，举步走进去。

　　大堂中，舞姬妖娆起舞，丝竹之声靡靡绮丽。男女调笑，搂搂抱抱，满目香艳之景。公子却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径直走上二楼雅间，在窗边坐下。
　　雅间位置巧妙，透过里间的窗户望去，恰好能将楼下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
　　桌边支着小炉，炉上正在煮水。
　　不多时，壶中水开，公子从火炉上取下水壶，挽起衣袖，不紧不慢地开始洗净茶具。

　　没过多久，一名侍卫模样的黑衣人进来禀告：“王爷，一切已安排妥当。”

　　唐玉霖手上未停，神情仍是淡然，问：“元胡，你家小妹可会觉得害怕？”

　　元胡低头，坚定道：“王爷，阿碧不会害怕。阿碧自幼流落在外，沦落风尘为妓，多亏王爷救她于水火之中，使我兄妹得以团聚。王爷的大恩大德，我兄妹二人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愿供王爷差遣，绝无二话。”

　　唐玉霖默了默，问：“你父母的身后事办得如何了？”

　　“多亏王爷相帮，一切都已办妥。”元胡目光凌厉，恨得咬了咬牙，“这赵泽贵简直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他非但为虎作伥，帮助周云明侵吞工程款，导致江南春汛泛滥，民不聊生，还残忍地害死了我的父母。此仇不报，属下誓不为人！”
　　说着，他又向唐玉霖拜下，沉声道：“多谢王爷愿意给阿碧这次机会，让我兄妹二人得以为父母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丝竹歌舞瞬间停下。

　　只见一名衣饰贵的男子冲了进来，将一名少女狠狠推倒在地，高声叫嚷道：“鸨母，鸨母在哪里，还不给老子死出来！还有赵泽贵，你这个乌龟王八蛋，老子知道你在这里，是男人就滚出来！别整天龟缩躲在女人的襦裙里，丢人不丢人！”

　　那少女瑟瑟缩缩地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鸨母听到动静，急匆匆迎出来，“哎哟，这不是谢黎谢公子嘛，怎么了这是，怎么这么大火气呀？”说着，视线落到那少女身上，赔笑道：“是不是阿碧伺候不周呀？若是如此，您尽管告诉妾身，妾身定当狠狠教训她，让她不敢再……”

　　“少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谢黎恼怒地打断鸨母，冷笑了声，道：“那日拍卖的时候，你告诉老子她是个原装的，老子真金白银把她买回家，结果却发现她竟然已经被人用过了！老子一问，才知道她先前跟过赵泽贵！你他妈是不是以为老子钱多人傻，特别好骗！”

　　鸨母惊得倒抽冷气，急忙道：“哎哟，谢公子，您可冤枉死妾身了，妾身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这阿碧姑娘出场前，妾身可是亲自验看过的，那的的确确就是原装的呀。”

　　谢黎正当怒火上头，全然听不进解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子不欲跟你废话，你把赵泽贵叫出来！”

　　鸨母一脸凄苦，“赵公子不在呢。”

　　“你这八婆，还敢骗老子！分明有人瞧见他进了你这醉仙楼，你竟还敢说他不在！你让开，老子自己找！”谢黎一把推开鸨母，一边嚷嚷着让赵泽贵滚出来，一边四处闯门查看，惊扰了无数正在温柔乡中的恩客。

　　鸨母见此情景，暗中叫苦不迭，又不敢得罪这位贵人，慌忙跟在他的身后苦苦哀求，“谢公子呀，求您别这样，赵公子他今日真的没来……”

　　然而谢黎却置若罔闻，继续高声叫嚣：“赵泽贵，你个缩头乌龟，是男人就给老子滚出来！”

　　“谢公子……”阿碧姑娘勉强爬起身，趔趄着扑上前试图拉住谢黎，奈何身手力气全然不是他的对手。推搡间，她嘤嘤垂泣道：“谢公子，您别这样，这事与赵公子无关，是妾身倾慕于他，主动献身，您若有火只管对妾身发便是，千万莫要迁怒于赵公子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愈发给谢黎的怒火添了把柴。只见他劈掌打烂一把椅子，砰的踹开最后一扇门，几近咆哮道：“赵泽贵，你这烂人龟孙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偏偏赵泽贵好死不死地就在这最后一间房中，此刻正美人在怀，左搂右抱，一边听着小曲，一边与花娘饮酒亲热，好不惬意销魂。

　　“赵泽贵，终于让老子找到你了。”谢黎冲进房中，恨恨盯着赵泽贵，一双眼睛直要喷出火来，每个字都像是咬碎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今天打不死你，老子就不姓谢！”

　　“谢黎？”赵泽贵推开花娘，轻蔑地睨着谢黎，嗤笑道：“好啊，你打啊，本大爷才不信你谢黎变得这么有种！”

　　谢黎从小娇生惯养，心高气傲，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又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当即便冲上前去与赵泽贵扭打作一团。

　　整个醉仙楼的人全部都围在门外看热闹，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眼前二人的身份皆是不凡，谢家乃是先帝钦封的皇商，富可敌国，谢黎九代单传，必是谢氏商号未来的掌舵之人。而赵泽贵则在工部供职，任六品员外郎，其父赵宣乃是吏部四品侍郎，表兄邱延怀时任大理寺六品寺丞，家中世代为官，根基深厚。倘若今日他俩果真闹出些什么事端，倒也算得上帝都难得一见的大新闻了。

　　唐玉霖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薄唇微抿，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视线，修长的手指白皙胜玉，彩釉茶盅在他指间来回滚动，自是一番曼妙的风景。

　　元胡看了眼互相厮打的谢赵二人，沉声道：“王爷……”

　　唐玉霖端起茶杯，呷一口，并没什么表示。

　　元胡走到窗边，恰好撞上阿碧姑娘的视线，微微点了下头。

　　*
　　而楼下，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堪堪将醉仙楼挤得水泄不通。

　　鸨母惊慌地喊道：“哎呦别打啦！快拉住他们呀！”

　　几名妓馆的打手连同赵泽贵的随从纷纷冲上前，试图拉架，却被谢黎一一打开，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最惨的是赵泽贵的随从，同样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谢黎平素极好面子，自己的女人被赵泽贵染指，本就恨意难平，此刻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生生看着，一时间，他的胜负欲全然被激发出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令赵泽贵付出代价。

　　阿碧拨开众人冲进房中，哭着哀求道：“谢公子，您别打赵公子，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便打妾身吧！”她不顾一切地扑到赵泽贵身旁，紧紧抱住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去谢黎的拳头。

　　围观众人皆为阿碧的痴心所惑，或是全然将注意力放在谢赵二人谁胜谁负，根本没人留意到，阿碧的指间微光闪动，藏匿着一根极细的银针。

　　谢黎见此情景，心头的怒火愈燃愈烈，一把甩开阿碧，几近嘶吼道：“滚开，你这不要脸的贱人！赵泽贵！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杀意既起，下手自然也没了轻重。不过眨眼的功夫，谢黎已然牢牢压制住赵泽贵，稳稳地占了上风。

　　阿碧痛得跌在地上，掩面悲泣。

　　谢黎单手将赵泽贵按在地上，一边咒骂，一边对其拳打脚踢。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身上，赵泽贵竟毫无还手之力。但谢黎仿佛还觉得不够解气似的，又从背后使劲勒住赵泽贵的脖子。

　　赵泽贵挣扎许久，一张脸已然涨得通红，额间青筋隐隐暴起。他渐渐气力不支，没过多久，整个人瘫软了下去，不再动弹。

　　谢黎终于怒火稍息，卸了气力便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嘴里仍在骂骂咧咧。而赵泽贵趴在他身旁，脸侧向另一边，彻底没了动静。

　　围观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旋即有人惊呼：“快看啊，赵公子……好像死啦！”

　　***

　　明镜殿。

　　“哎呀妈呀！”徐亦潇看罢案卷，沉沉一声叹息，“工部……怎么又是工部？”

　　陆怀琪站在窗棂旁，一言不发地眺望窗外景色，许久没有言语。

　　薛楠看了看徐亦潇，又看了看陆怀琪，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今日一大早，京兆尹派人前来急报，说是昨夜醉仙楼妓馆发生了命案，工部员外郎赵泽贵被谢黎给活活打死了。因是命案，又牵涉朝廷命官和钦封皇商，京兆尹衙门不敢擅自断案，请求将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办。
　　这厢陆怀琪还没点头答应，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应物证口供连同嫌犯谢黎全部移交了过来。京兆尹这是不由分说要将这烫手山芋扔到大理寺手上。

　　薛楠思前想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斟酌半晌，憋了句：“可能是……周尚书今年命里犯冲……？”

　　徐亦潇哭笑不得，“怀琪，你怎么看？”

　　陆怀琪沉默。

　　此案的确棘手，无论怎么办都会得罪人。谢黎当众殴打赵泽贵致死，看起来证据确凿，是一桩铁案，但他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哪里呢？他说不上来。
　　或许是近来命案频发，桩桩件件，矛头直指工部。如今江南水患民怨沸腾，工部正处于风口浪尖，在眼下这样的时点，若说这些命案都是巧合，未免也巧得太过离奇。

　　怕只怕这一切都与朝廷党争脱不开关系。

　　下一刻，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张脸。
　　一张被面具遮掩的少女的脸，时笑时嗔，时而又不经意流露出得意之色，虽并不貌美，却极是明艳生动。
　　他忍不住想，若是那个丫头在，说不定又会想出几个鬼点子，剑走偏锋，找出些有用的线索。

　　但这个念头刚浮起来，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这几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她。兴许是她不在，没人抖机灵耍聪明，他反而感到不习惯了。

　　陆怀琪收敛思绪，问：“谢黎何在？”

　　薛楠回道：“陆大人放心，谢黎已羁押在大理寺监牢，由狱丞王韬亲自看管。涉案的醉仙楼妓馆也已查封，相关人证全部圈禁在内，不可外出。只不过……”迟疑一瞬，他流露出无奈之色，“眼下谢黎的父亲谢任荣正等在门外，声称要为谢黎作保，吵嚷着非要见大人一面，您看这……”

　　徐亦潇皱了下眉头，轻哼道：“谢黎这个纨绔子弟，平日里糊涂便也罢了，如今竟为了个烟花女子与人争风至此。谢任荣生出这么个不孝子，却也不嫌丢人，还敢跑来要求作保。这父子俩的脸皮之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怀琪你觉得呢，反正我是服气的。”

　　陆怀琪面色沉冷，“谢黎所犯乃是人命官司，任何人不得为他作保，请谢任荣回去吧。”

　　薛楠道是。

　　“我听宫中人说，今日早朝上，赵泽贵的父亲赵宣竟然当场脱下官帽，摔裂笏板，说若皇上不严惩谢黎，换他儿子一个公道，他这吏部侍郎不当也罢。近来帝都多事，依我看呀，皇上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
　　徐亦潇叹息，稍顿，又提醒道：“对了，怀琪，死者赵泽贵乃是邱寺丞的表亲，为了避嫌起见，此案不能让他插手，一应案卷资料亦须隔离保存。”

　　陆怀琪颔首，“我知道，邱怀延方才已经来过了，再三请求我一定要严惩凶手。我准他回府歇息几日，待此案了结再回来。”

　　徐亦潇放心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薛楠正要退下，陆怀琪默了默，唤住他，道：“那个……谈璇告假几日了？”

　　徐亦潇一怔，下意识地瞥了眼陆怀琪，见他眉目清冷一如往常，心中一时不解。

　　薛楠答：“三日。”

　　陆怀琪看了眼桌案上的一封告假书，道：“去把她叫回来吧。”

　　***

　　周府之案后，谈璇以偶感风寒为由告假在家，她派人送了封告假书到大理寺，却故意不写告假几日。起初，陆怀琪并没什么表示，既没有询问她病情如何，也没有催促她回去工作，全然对她不闻不问，好似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不急，谈璇自然不躁。这时候，谁耐得住性子便是谁赢。前一阵精神紧绷，她正好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番，顺带理理思绪。

　　午后，夏意渐盛，阳光慵懒，蝉虫在枝叶间鸣叫。

　　院中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清丽绝尘，在阳光下洁白莹润，盛开似雪。清幽的香气溢满庭院，似带几分甘甜之气，仿若清甜的梦境，教人沉醉其间。

　　谈璇在凉亭中读书煮茶，极是清闲自在。

　　眼看好感度卡在六十止步不前，寒月玦开始不淡定了，催促道：“宿主，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呢。眼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若你不能在一个月内刷满陆怀琪的好感度，这第一项主要任务就歇菜啦。我劝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大理寺勾引陆怀琪为好。”

　　水煮开了，注入茶壶，一时间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谈璇轻嗅茶香，复小呷一口，愉悦道：“喝来喝去，还是江南白茶最合我的口味。”

　　寒月玦不满道：“宿主，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谈璇不疾不徐地饮完茶，悠然道：“急什么，我不是说过么，得给陆怀琪一点空间。”

　　寒月玦翻了个白眼，“给什么空间，给着给着，你就凉了。我跟你说……咦？”话至此处，它忽的陷入了沉默，半晌，匪夷所思道：“这好感度……怎么动了？”

　　谈璇却不意外，笑道：“是么。”

　　“就在刚刚一瞬间，竟突然变成七十了！”寒月玦啧啧称奇，“你与他朝夕相对时，好感度偶尔动一动，这几日不见，反而蹭蹭往上涨……陆怀琪真乃奇人！”

　　谈璇放下茶杯，翻开书册，“早跟你说了，以陆怀琪闷骚的性子，给他留点想象的余地，他能给你脑补出一场大戏。”

　　寒月玦赞叹，“宿主这一招以退为进，真是高明啊！”

　　恰在此时，金诚君快步走来，递上一封书信：“喏，给你的。”

　　视线触及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谈璇接过书信，明知故问道：“谁送来的？”

　　金诚君坐下，随手捻了块糕点，“大理寺，一个叫薛楠的人。”

　　嘿，说曹操，曹操就到。

　　谈璇挑眉笑了笑，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陆怀琪的亲笔信。信中说大理寺近来繁忙，且案情棘手，若她身体稍安，便回去工作。

　　她感叹：“我们陆大人呀，还真是不假辞色呢。”

　　金诚君哼了声，“不喜欢他。”

　　“慢点吃，别噎着。”谈璇斟了杯茶递给他，然后站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吧，休息这几日，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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