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甘棠山庄内，陆济几乎成了没手的废人，海安澜浑浑噩噩，无招和陆潇打成一团，陆濛左支右绌，就在庄内一片混乱之时，一名老者沿山间石阶而上，正是外出访友的庄主陆杳回来了。

　　陆杳年近六旬，两鬓灰白，眼角额上也挂了些皱纹，整个人却是神完气足，身姿犹似壮年，神情清和冲淡，听看门童子报说有人闹事也并不慌张急促，反而呵呵一笑：“小子们在外惹事了不成？”

　　陆杳看似步履从容沉稳，却须臾便甩掉了老仆，跨进大门，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起冲突的一干人。无招抱着海长汀单手与陆潇过了几招，正努力平复气息，海安澜趁机接过弟弟，脸上泪痕犹在。

　　海长汀被人抱来抱去，很是不耐，虽不乱喊乱叫，却挣扎不已，海安澜无奈只好放下弟弟，牢牢牵住他的小手。

　　陆杳扫视一圈，徐徐道：“看来是陆家怠慢两位客人了，二位有何言说，不妨都到厅中，大家心平气和地谈如何？”
　　无招见陆杳气度不俗，笑容和煦，颇有长者之风，犹豫看向海安澜，道：“我们还走吗？要不……？”

　　海安澜神色茫然地看向陆杳，原本惶惶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了少许，但她终究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气极悲极过后，一时有点缓不过神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整个人跟海长汀如出一辙的呆滞。

　　陆濛让二弟陆潇带小弟去包扎伤口，自己上前跟陆杳言简意赅地道了来龙去脉，陆杳听后，面上也不由多了几分郑重，而后又苦笑摇头，情知此时不是训诫儿子的时机，便对海安澜道：“孩子，为何不肯让令弟在山庄休养？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同老朽讲。”

　　这一声“孩子”叫得很是慈爱温厚，强作坚毅的海安澜在心里竖起的高墙瞬间崩塌，双唇瘪了一下，差点又哭出来，默然踌躇片刻，想着反正来也来了，遂将弟弟交给无招，走至陆杳身前，屈身一福，低声道：“故人之后久闻陆老庄主大名，特来拜会。”

　　“哦？”陆杳捻须一笑，“不知是哪位故人？”
　　整个陆家，海安澜只对陆杳有些好感和信任，此刻有陆濛在旁便不想直说，只道：“我从瀛洲来，晚辈冒昧，能否请老庄主借一步说话？”
　　“瀛洲”二字一出，陆杳面色微动，眼现深思之色，又看了看无招牵着的海长汀，神色已近乎凝重了。

　　其实若细论起来，陆杳还是海安澜爷爷辈的。陆杳也是遍游天下之人，去瀛洲的时候，海兰齐的父亲私下里招待过。甘棠山庄虽然与瀛洲岛国相隔万里，但陆氏和海氏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并没有全然断绝往来。只是到了海兰齐这里，先是玩世不恭地不问世事，继而又疯疯癫癫万事不经心，才没有了与东齐旧人的联系。

　　陆杳怅然一叹，点了点头，道：“你们跟我来。”

　　几人跟着陆杳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僻静无人的北苑。北苑高墙、角楼及厢房各处皆透着股佛寺风格，东北方林荫掩映中还立着一栋七层高的木制塔楼，未着寸漆，也无雕琢，古意盎然。海安澜略感意外，想起有传闻说陆青晚年曾出家为僧，她还一直以为是无稽闲话，现在看来竟真有这回事，甘棠山庄内里竟藏有一座小寺。

　　木塔门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无人看守，门上似乎是一种八卦机关锁，陆杳直接伸手拧上锁盘，海安澜见状忙识趣地转过身去。
　　陆濛对父亲带外人来这里有些惊讶，正要跟进去，陆杳却回头道：“老大，你在外面守着。”

　　海安澜闻言也对无招道：“无招大哥也在外面等我一下吧，帮我看着小汀。”
　　无招点头应下，陆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讪讪止步。

　　此时午后刚过，塔楼内却光线昏暗，内里空间比从外面看大上许多。空气似乎不太通畅，不过一排排的檀木书架和上面的藏书散发着股股清香，让楼内的封闭陈朽气息并不算难以忍受。

　　海安澜抬眼望去，整个一层就有数不尽的藏书，如果七层都是的话，那陆氏的藏书恐怕比瀛洲海氏王宫里的还多。

　　海安澜正心中感叹，陆杳轻声一笑，道：“先祖陆青晚年虽遁入空门，但收集各国各代典籍的喜好没变，是以圆寂前又回了陆家，言死后不留舍利、不设牌位、不治丧葬之礼，骨灰埋于书下即可，这才有了这栋塔楼。”

　　海安澜道：“陆氏诗礼传家，名不虚传。”不知为何，海安澜在这里感觉到一种肃然之气，已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浪得虚名”的气话，“我可以随便看看吗？”海安澜问道。

　　陆杳微笑点头，耐心等在一旁。海安澜大致转了转，大体明白了这楼中藏书是按国别和纪年排放，而每一区域又有史记、史论、艺谈、文赋、百工技艺之分，有一些是陆青或其他陆家子弟翻译过的，有一些直接就是海安澜没有见过的文字，竹简、布帛、羊皮、纸质……不一而足。

　　海安澜毕竟揣着心事，虽倍感新奇，还是克制住了闲逛的心，她明白这塔楼对于陆家而言等同于圣地，应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参观的，便道：“庄主已猜到我的身份了吧？只不知猜不猜得到我的来意？”
　　陆杳淡然抬手，请海安澜上楼，道：“姑娘请随我来。”

　　海安澜跟在陆杳身后，木质楼板被踏得吱嘎作响，有种踩在旧岁月之上的感觉。一路上到四层，海安澜一打眼便见到了一个熟悉之物，两边木架之间空出的通道尽头，一副精心装裱的草体高挂墙上，上书“海纳百川”四个大字，纵横开张，大有江海奔腾之势，海安澜视线下移，果然不错所料，落款乃是“瀛洲海凤璋”。

　　“这里是……”海安澜不禁问道。
　　陆杳道：“这里的藏书，都是我年轻时游历瀛洲，当时的瀛洲王所赠，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就是你的祖父。”
　　海安澜鼻子一酸，一咬牙跪了下来：“庄主可有以教我？”

　　“小殿下快起来，折煞老朽了。”陆杳扶起海安澜，道：“我此次出门就是去探听瀛洲动向，然陆家已几世平民，何敢妄言指教殿下？只不过忝为令祖知交，实不愿见二位殿下颠沛流离，如果殿下愿意，即可把甘棠山庄当作自己家，陆某人保证没人敢动你们一根汗毛。”

　　陆杳见海安澜把那么小的弟弟都带在身边，只当他们已经走投无路，被赶出了瀛洲。海安澜却泣泪摇头道：“我不甘，母后也不愿放弃，此来东齐是为借兵回瀛洲，铲除楚云合一脉，我知陆家以著史为志，身隐心不隐，求庄主指点迷津。”

　　“难啊，”陆杳叹道，“东齐从未认真组建过海军，大皇子搞了个护航队，几同儿戏，要他们不远万里去瀛洲平乱，恐怕皇上会认为得不偿失，更何况，”陆杳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焉知他内心不盼着瀛洲易主？”

　　海安澜不禁眼神一片黯淡，片刻后又不甘心地道：“庄主可知东齐高祖与凤璋先生的无字约？”
　　陆杳一愣，随即双眼不再看向海安澜，沉默下来，良久，喟然道：“殿下，你难道就想不明白，先祖为何遁世出家？”当年陆青求个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如今他陆杳又怎敢让世人知道，陆氏依旧与海氏相交甚密？

　　海安澜心渐渐沉了下去，陆杳不仅不想帮忙，还让她明白了此事之艰难远超预料，不由身子晃了两晃，差点撞上旁边木架。

　　“小殿下？”陆杳伸手想去扶她一把，却被海安澜抬手制止，海安澜稳住身形，定了定心神，哑声道：“既如此，晚辈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海安澜浑身冰冷，早已无力再哭，所以自认还算镇定，举止无差，但她在陆杳眼中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身重担已让人怜惜，更何况此时眼中的大悲无声，陆杳不放心地道：“你将来作何打算？”

　　海安澜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吃力地向外走，头也不回地喃喃道：“上天入地我都不在乎，我偏不信海氏就此没落。”
　　一生谨慎的陆杳犹豫片刻，神情换了几换，终于下定决心，道：“也罢，你且等一下，不如就让天意决定。”

　　海安澜止步回身，抬起一片死寂中仍残存点点星火的双眸，半天才醒悟过来他说的什么，不解道：“如何？”

　　陆杳一叹：“这塔楼之中，七层存放的是先祖生前的一些重要遗物，其余六层皆为藏书之用，共计十二万七千三百余卷，殿下若能在三天之内找到当年无字约的记载或线索，老朽便答应动用甘棠山庄一切力量，促成殿下借兵反正。”

　　海安澜丝毫没被这楼中藏书数量吓到，反而面露喜色。之前在一层闲逛，她已断定这里面的分门别类还算清晰，三天时间应不算苛刻，当即一福，道：“谢谢庄主。”
　　陆杳苦笑：“此话不急，三日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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