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宋离还记得自己幼时是不准练武的。他身子孱弱，活下去已是万幸，父母爱他如天赐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似乎他弱不禁风到只是一个幻影，风吹即散，雨打即消，所以跑不得，累不得，出不得半点差错。
　　他只能坐在回廊下看兄长宋昱练武，烈日灼烧下兄长的皮肤烤成红色，汗水挥洒在闷热的空气里，热气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和身旁侍女为他扇起的轻风相比，他竟隐隐羡慕着那剑术师父的责骂声。
　　“阿离？”
　　宋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回过神来，瞧见兄长沐浴在汗水中，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却依然清明，目若悬珠，神采奕奕。
　　彼时他与宋昱都尚只韶年，宋昱的背脊却似乎比他坚实许多，已经依稀能够看出日后风采。
　　他看着自己这位注定超群绝伦的兄长：“我今日从书上看到一句话，说‘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就想起了哥哥。父亲给哥哥起名为昱，一定对你存了许多冀望。”
　　宋昱宠溺地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阿离书读得这么好，以后一定也能——”他忽然住了口，因为在宋家，对宋二公子提起未来向来是个不成文的忌讳。
　　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左右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罢了。
　　不久后宋离便大病一场，冥冥中也明白自己一生命数已到尽头，然后他听见母亲的哭声，听见父亲无能为力的叹息，听见宋家上下都包裹在一片哀怨中。渐渐地他的五感都消失殆尽，灵魂也似乎与肉龘体分离，只剩意识还在黑暗中游荡，就这样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他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茫然无色的天地中。
　　风沙漫天，只有一扇巨大的朱门横在眼前，他鬼使神差地走向那扇门，慢悠悠地，慢悠悠地，不知不觉走上一座小桥，血色的花朵绽放在脚下，门后是无尽的黑暗。
　　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头，那手带来的触感让他舒服极了，于是他猛地抬眼，迷障破去，黑云散尽，朱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回身，再也没有什么石桥血花，只有熟悉的朱楼画阁。
　　是他母亲的铜雀阁。
　　他推门而入，日光灼眼，复归一片清明。
　　就在那团光亮里，他隐约看到有青年长身而立候在床前，那人五官清俊，笑意温淡，眉眼里化开的都是暖意。
　　是了，这么久了，他竟差点忘记了——他是见过锁千秋的。
　　那只手的主人，将自己从鬼门关唤回来的恩人，原来那就是夜十一放在心底那么久的人，原来是那样的人。
　　宋离捂住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一直在脑中臆想的情敌，竟曾离他那么近，甚至他后来这十几年的性命也全都是得锁千秋所赐——他早该死了，不是二十四岁时死在明月小筑，而是十七年前，就该死在宋琼阁。
　　这世上本不该有什么温文儒雅的宋二公子，他偷得的寿命，只不过是那人的一个恩惠。
　　怪不得那次之后，父母忽然同意他习武强身，该是从锁千秋手中得到了玉和经，那是孱弱如他唯一可以修炼的心法；又怪不得父母如此在意他二十五岁的生辰，因为和他害了同一种病、又救他一命的锁千秋，便只活到了二十五岁。
　　无形之中，就连他的父母也把锁千秋作为他一生命数的基准。
　　都在拿来与他比较。
　　他是另一个锁千秋，却又不是，想来一切的起因，也只是他生来带着的这种病，甚至他如今与夜十一相识，说不定也是那人早就为他续写好的命数。
　　他推开阿康伸过来的手，一边弓身咳着，一边扶着墙，跌跌跄跄走向夜十一的房间。
　　他想见夜十一。

　　宋离推开门，正对上夜十一的视线。四目相对，夜十一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而许是刚才听到了从锁月楼房里传来的一声低吼，夜十一第一句便问他：“怎么回事？”
　　宋离沉声道：“他瘸了。”
　　“哦。”夜十一回答得极为平静，仿佛这于他不过是一件小事，连让他抬抬眼眉的必要都没有。
　　宋离见状凄然一笑。他此刻才明白，锁月楼明明与那人长了同一副皮囊，为何夜十一仍弃之如敝履，原来是因为相似的五官，予人的感受竟是这样不同。
　　到底没有人可以替代。
　　他笑自己最初竟存着侥幸的心思，以自己与锁千秋相似作为筹码去拥抱夜十一，却竟然从头至尾都不一样，彻彻底底的不一样。
　　可锁月楼到底是同样的皮囊，夜十一想给他种下相见欢有千百种方法，偏偏要亲下去，正如夜十一所说，不过是一偿夙愿。
　　便是连这个优势，他宋二公子也没有。
　　“先生打算怎么处置锁月楼？”宋离反手锁上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如常，“那人这副模样留在身边终归诸多不便，可由微月带回宋家看管，也可由华裳带回桃源交由锁清歌处置，先生以为如何？”
　　“哦……”夜十一心不在焉应了一句，半晌才道：“去桃源吧，你我随行将他送去。”
　　“先生！”宋离深吸一口气：“先生也会说笑了。”
　　讲什么送去桃源，分明只是夜十一自己想去，因为锁千秋给他留下的遗物，就收在桃源锁清歌手中。
　　“只要先生一日没有得到遗物，就一日不会放锁月楼离开，是吗？”
　　夜十一怔住，仍然不甚在意的模样：“原来二公子知道了。”
　　锁月楼在桃源时偷听到锁清歌与百里泉的谈话，故而知道了遗物的存在，而宋二公子依靠暗卫听到了夜十一与锁月楼的谈话，也知道了这件事。
　　“如果先生得到了遗物呢？”宋离一步步逼近夜十一，“如果锁千秋当初真的喜欢过你，你要怎么办？感情可以得到回应，所以后半生还是要念着锁千秋，孤独终老不悔，是吗？”
　　夜十一皱眉打断他：“宋离。”
　　他很少叫他的名字，宋离垂眸轻笑道：“先生，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他弯身握住扶手，将夜十一圈在怀中，细细去吻他的眉眼：“先生，我便是有诸多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宋离了。”
　　他不是锁千秋，但夜十一这一生，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宋离。
　　夜十一心念微动，抬头去看宋离，正迎上宋离的嘴唇。宋离辗转吻着他，将他要说的话全数吞了进去。
　　“宋离。”他又叫他，“昨儿你那小厮来和我说——”
　　“什么？”
　　“他叫我不要让你难过。”
　　“先生怎么说？”
　　夜十一避开视线，没有回答。
　　宋离苦笑道：“想要我不难过，其实也简单得很。”说着将头埋在夜十一颈间，半是自嘲，半是绝望，语气悲凉：“你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夜十一的思绪定格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似乎是宋离第一次表白自己的心意。
　　宋二公子十分坦诚地追求了他许久，总是厚着脸皮叫自己喜欢上他，那份心意无需传达也早已直击心底，然而这仍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将这句话讲出口来。
　　这句话有多么难以启齿，夜十一该是明白的，毕竟在过去那么长一段岁月里，他始终不曾敢对锁千秋吐露半分。
　　感同身受，以至万劫不复。
　　他如今可以为了锁千秋义无反顾，也不过是当初过于软弱。
　　锁月楼说，若在千秋活着的时候，你也这样义无反顾，说不定哥哥真的会接受你。
　　然而，然而。
　　他已然失去了一切机会。
　　“先生。”宋离咬着夜十一的嘴唇，握在椅子上的双手青筋凸起，“先生，我很后悔。”
　　夜十一想，我也很后悔。
　　他悔的是不曾放手一搏的少时年华，悔的是本以为失了答案的漫长时光。
　　二十年画地为牢，这一生也心甘情愿，但他只是想回头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独自走过的这么长这么长一段路上，那个人的身影，究竟有没有一直伴他到底。
　　他要看一看那个答案。
　　“先生。”宋离忽然咬破了他的嘴唇，腥味在嘴中散开，混着宋离的唾液一起融了进来，“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夜十一抬了抬眼。
　　“你在后悔。”
　　夜十一一愣，嘴唇因惊讶微微张开，宋离知道自己说中了对方的心思，黯然摇头。
　　“先生，你为什么不能看着我？”
　　他去吻他，声音渐渐抖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呢？”
　　“我很后悔，我不该作为锁千秋去抱你，我不该对你说那句话，先生，我不是锁千秋，我累了，这一生都太累了……”
　　他受够了自己的一切都依托于锁千秋，那人谪仙一般轻而易举得到了他如今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庆幸那人早已死去，却又懊恼那人早已死去，让眼前这人便是此刻，脑中想的也全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哀求着：“先生，锁千秋不曾正视的，我一定视若珍宝；锁千秋不曾珍惜的，我一定惜之如命。那人曾经唾手可得的，我如今求之不得，可……从今以后，他不曾得到的，我全都想要，你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我也一定给。所以——”
　　他哭腔愈重，神情难过至极，说出来的话也颤抖着不成句子。
　　“所以求你了……你就喜欢上我吧。”
　　夜十一嘴唇开合，到底没有说话。
　　怎么偏偏这些地方这样坦率？正是这种坦率让他烦躁不已，因为他连尝试都不曾敢，如今也已经再没了机会。
　　他伸手理了理宋离凌乱的发丝：“你难过吗？”
　　宋离不知是哭是笑地从嗓子里呻口今几声，缓缓道：“我难过。”
　　可二公子的眼睛依然是干涩的。他眼底写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明明心伤至极，说出的话都是哭腔，连嘴角的笑意也让人心疼，却仍然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那——”夜十一一字字道，“你为我哭吧。”
　　他要撕下宋二公子最后一张面具，看看这人真正的内里，到底有多么脆弱不堪。
　　“你哭了，我就喜欢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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