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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只当旧人情
再过了几日,西南告急,这一次,百氐族发动倾国之兵,攻打我国西部边城。京城子峻急召群臣商议,他竟不顾百官反对,亲率二十万大军,亲征西南百氐部落。以太尉兼骠骑大将军伊彰和禁军统领萧逸琛,留守皇都。
含泪送走了京城子峻,后妃们顿时感觉人去楼空。我却在昭阳殿里神智昏溃而沉沉秋睡。
正午时分,恍然有人影靠近。全然陌生的气息,一面温煦,却分明又有一抹阳刚气化迎面拂来,他递过一面铜镜来。我愕然,是萧逸琛,他微微一笑:“娘娘可是好久没对镜添妆了。”我一怔,握住那面镜子,手中簌簌颤抖。
终于,揽镜自视。石破天惊般,那双无神的目,钉在黯沉的铜镜里,深陷于兀然高耸的颧骨之上,一如枯井。我心中大悲,愈发觉得自己憔悴无神。
还未来得及唉怨,萧逸琛却已上前一步,神色正肃,然而带了几分温柔。“娘娘近来容颜黯淡,只因心气郁结,娘娘也精于医术,岂不知娘娘自己的病,眉尖心间,且放宽一寸,定然会有好转的。”
目中有了些微神采,我静静看他:“师兄要是能活过就好了。”
他安静地坐在我床前:“事以至此,也无可奈何。令兄素来怜惜娘娘,他地下有知,知道娘娘为他绵绵幽恨,容颜憔悴如斯,他定不能安心。”
我神色间便有了几分温婉。自那日,他托人从陵武家中捎来几剂良药,他说他的母亲为偏妾出身,终身不受宠,常年胸闷郁结,这药是专治心病的,很灵验的。
我心中一暖,却嗔怒道:“将军言重了,我哪里就成了怨妇了。”
他察觉失言,慌忙辩解道:“臣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药是专治心中郁郁之病的。”
我心中便有一些暖意,面上温煦地笑笑,我亦纳他的劝导,刻意要将一些愁离别绪忘却。
他见我情绪稍好,并起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重重宫幔…..长眉星目,挺鼻白肤,俊雅行云……淡淡的、奇特的衣香,那一掀袂而去遗留下来的纯净衣香,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这么多年,他的容貌已经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
一连两月有余,他都在黄昏时分前来探望。躬身煎药,安静地让我服药。
“药很苦吗?” 他忽然轻声问。
我一怔,说道:“习惯了,幼时老患偏头痛,时常服些苦药。”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倏忽掠过,却欲言又止。
我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然而,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我默默饮药,若有所思。
一日,我忽然问罗兰,萧将军怎么没来。服他送的病,也近三月了,如他所言,那药的确是去祛除心病的。
罗兰道:“听说萧将军母亲病重,闭眼前想让将军成家,于是让萧将军速回陵武,择日完婚。”
我心中纳闷,无奈点头。这日台风突袭,天气阴郁。殿内冷清,空气又湿又冷。我突然想起昔日凤凰谷中,每到寒日,我与师兄并围坐火炉前,纵情嘻闹,那仿佛是前生的事了,神思便有些恍惚。罗兰见此,看穿了我的心思:“萧将军说了,小姐该放宽心胸,切不可再劳心神。”
我微笑地看他:“他是神仙吗,你对他如此言听计从?”
罗兰笑道:“萧将军做事跟公子一样细心,他说话跟公子一样贴心,小姐您难道不觉得吗?”
我一笑,平静的,却又泛出某些惆怅。仔细一想,他说话做事,我都是认可的。转而柔声地说:“萧将军还说了什么?”
“他说小姐颇重情义,令人敬重。又说小姐智略超群,令人折服,还说如此女子,绝不能让其颓废下去。”
我听了又是一怔,嘴上却硬着不屑:“他知道我多少啊?”内心却被针扎了一下。不错,我不能再颓废。父亲之死,师兄之亡,这不共戴天之仇,我能放任自己颓唐下去吗?还有我身为天徵国后裔,慈父的遗志,复国的大计,岂能容我喘息?我窃窃思量着萧逸琛的话,哑然一笑:“我是该化悲痛为力量的。”然而,我心下却暗想,京城子峻,现在我暂时摈弃仇怨,我当与你携手并肩,共创大业,待来日大破北周,我的大仇得报之日,旧愁新恨,我一并给你算。
时有消息传来,西南战场捷报不断。
八月,京城子峻亲率大军,将百氐人赶出涪城。
九月上旬,京城子峻与西南神威将军夏蝶两面夹击,将百氐人逼进江由峡谷,引大水淹其三军。南越军威大振。
九月下旬,京城子峻率大军,深入百氐腹地,欲一鼓作气,将百氐部彻底消灭。
听着这频频捷报,京城子峻那睿智的脸颊赫然就在眼前。我与北周萨都喇的切齿之恨,凭借京城子峻的手来了断,是指日可待的。可是,他杀我师兄,这种恨,却横在我们中间,让我如何做他的盟友?乃至他的爱人?内心郁郁,终究化作深深忧叹。
那天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黄昏,他悄然进殿的声音还是惊扰了我。
“娘娘还在叹气呢。”萧逸琛温润的声音自账帘外响起。
见他回来,心中也是转忧为喜的。浮生寂寥,他走了月余,心中竟隐约存了期许。
他轻声进来,面上憔悴了很多,但依旧端庄俊雅,眉目含笑,如三月河堤杨柳。他认真看看我,然后微笑,仿佛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说道:“唔,虽仍在叹气,但气色还好。”
我心中一暖,并不说话。他又细细问我,上次捎来的药吃完了没?吃了感觉得怎么样?还头昏吗,患困么……他眼底全是关切的神情,末了,他终于低声问:“那药真的很苦罢?”
这一句,分明有些特别的情意。猝不及防,便又将师兄忆起。从前在凤凰谷时,师兄也有这般细心的。我常想,女子总是渴望被呵护,被娇宠的。眼中莫名地攒起泪滴,忙低头掩饰过去。我强装着镇定,倏忽笑道:“若不是那次与将军一同在九江一战,谁会知道将军会是如此妥帖之人。”话一出口,盾觉有些越矩,忙补上一句,“看来,将军的新夫人定是多福之人。”
萧逸琛一怔,神思黯淡:“那是家母的内侄女,家母素来偏爱她,回家完婚,总算是给家母最后的欣慰。”
我心中深深一震,轻声问道:“难道令慈已经……”心中却暗忖,原来将军并不喜夫人。
“是啊,慈母己然辞世,本欲待家守孝三月,然而皇上远征,京中无人,更是挂念娘娘身体……”末了的那句几乎是无声的。
我把双目斜向上睨他一眼。竟有些失神,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是少女那种善感的心思,心中有些欢欣却又怅然的。
我心中一动。半晌,终于叹道:“劳你费心了。”
他笑一笑,也就转开脸去,说道:“初见娘娘,就觉得娘娘非池中之物,那日与娘娘并肩于九江作战,现在想想,仍感三生之幸。一直盼望娘娘能早日康复,也不负娘娘心中万丈豪情。”
我自嘲一笑,道:“将军高看我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自幼丧父母,于乱世中如水上浮萍一般,谈何豪情?”
他摇摇头,推心置腹道:“不,娘娘只要向前看!” 这一句,我的泪水终于坠了下来。
他见我落泪,又坚决地重复方才的意思:“娘娘,振作起来。”他眸中的温和,终于被只有战场上才能看到那种庄重与坚毅所取代。
然而,我的病竟真的好转了。
萧逸琛搬了琴来。我忽然凝视他,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我会弹琴?”他略一惊,说:“娘娘的指尘上有细茧,由此可以推断。”我心中默然。但我必不想弹它。
他等了片刻,笑问:“为何不试着弹一弹?”他笑如春风和煦,我蓦然却怒了,只为不喜欢他这样自作聪明,又或者,我死守着内心不可示人的痛。我冷冷地说:“我不想弹。”他的笑容瞬时凝住,深看我一眼,终于拱手告辞。
而我心中,并非真的不想弹它。只是,我怕那琴中镌刻着往日时光,尤其那段与师兄琴瑟相和的岁月,一泻千里,将我好不容易获取的一丝平静,轻易摧毁。我终究胆怯,于是自打师兄过世后,我便将凤音琴封装起来,再不弹它。
“将军可会弹琴?”我问。
“倒是会几曲…….”
他不经我同意,坐下抚我的琴,当熟悉的音律从他指尖溢出,我的心微微震撼。他弹的是《高山流水》,钟子期与俞伯牙相遇于高山流水,那种巧遇知音而大慰平生,但又相逢恨晚的情景,沁人沁脾,每每感人肺腑。
暮色深沉,远山层层叠叠隐在雾中,烟雾缭绕,一白衣男子端坐于琴弦,琴声从他细长的指间传来,似空灵而又遥远,时而如云雀盘旋,时而如清泉潺潺。师兄也最爱弹奏这曲高山流水。
琴声绕梁,陶醉其中,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的男子的面容交叠,一夕之间,我竟分不清,耳中的音符是来自于此处琉璃宫殿之中,还是来自那巍巍远山之中。只觉得,悲伤竟真的慢慢淡去了。
病势逐渐没去,精神却开始充盈,却也空洞。我又开始舞剑,练枪。我甚至更加关注起京城子峻那边的战事来。只听说京城子峻率大军深入敌境,要彻底消灭他们,定是一场持久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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