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似如她言，我还真的想明白了件事情——我向元氏讨月钱，证明了我再次向元氏低了头，而且这次更是彻底的接受了在甄府的仆婢地位。作为胜利者，元氏怎么能不高兴呢？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与贤德，赏我双倍的月钱有什么稀奇？陆乘风，他不愧是我师父。
　　回到快雪轩，先去见过了甄嬛。我不在，自然流朱当值，
　　甄嬛正在流朱的服侍下要安寝，两个人见到我时的目光都惊讶极了，流朱大叫了一声——“浣碧！”而甄嬛竟是脱口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见我呆呆的，忙又补充道，“你一天都没回来，德福跟我娘说，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依旧望着甄嬛，但从她眼中看不出任何异常的东西——此事自然与她无关——她最多因为我不像流朱一般机灵懂事，又乖巧听话而讨厌我罢了。
　　我把经过简单的告诉了甄嬛。甄嬛听罢只是表示质疑——“德福竟然这么坏？……”然后，安慰了我几句，便叫我下去休息了。
　　白天时候，路上陆乘风曾买了两个肉馅火烧给我吃，所以晚上没有吃饭，倒也不显得饥饿。

　　次日像往常一般早起，去找周妈为我梳头。想是昨晚她已得知我回来的消息，因此并不诧异。洗完了脸，我站在镜子前，偷眼瞥着背后为我梳头的周妈——她的年纪并不大，与元氏大概同龄。然而前者的脸上已然刻下岁月磨难的痕迹，后者依旧如艳阳下的牡丹，风光又当时。此刻，去掉了从前表面一层凶恶的皮的周妈，只余缄默与哀愁。刻在她的脸上的每一道沟壑，似乎都写满了沧桑与艰辛的愁苦。面对着这样的周妈，我心里对她纵有多少不满与愤恨，也都没了力气——她只是一位平凡的饱经艰辛的母亲啊。
　　听说，在我和流朱来快雪轩之前，元氏房里的大丫鬟春兰秋菊一直照顾甄嬛——依着元氏的意思，早就砸银子给女儿买办十个八个的丫鬟婆子侍奉了。但甄远道说下人在精，不在多。元氏因此便打消了念头。
　　甄远道还说，最好找两个和甄嬛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样建立起来的主仆之情深厚。从此看来，甄远道在甄府为我安排的仆婢之位，也并非一时仓促之为，而是打算已久。可惜我却不领情。也许他在我刚出世时，把我带进府就对了。因为那样，我对自己的身世懵然无知，自然也不晓得反抗。也许绵绵母亲不让？亦或他害怕瞒不过老婆元氏的火眼金睛？所以拖到现在……总之，一切难以知晓。

　　春兰秋菊在的时候，周妈也曾试图靠近甄嬛，为她梳个头，洗个脸。但甄嬛似乎较为挑剔，没有接受她。后来因为元氏房里事情多，春兰秋菊走了。饶是如此，周妈依旧没有近身的机会。
　　说也怪着，那个侍妾莫小雅，虽说平日穿衣打扮不在行，却梳的一手好头，为此十分博得甄嬛的喜好。因此莫小雅倒是经常到快雪轩的院子为甄嬛梳洗。
　　而周妈，她非但没有伺候主子的“荣幸”，还得伺候我和流朱这样年龄尚幼的童婢。她怎么能不自怨自艾呢？心里不自禁的感慨——原来我宁死也瞧不上的差事，却是别人求之不得的。
　　眼下的周妈对我的事，既不好奇，也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小蝶。而我，却还打算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从前我气过周妈，骂过周妈，周妈也报复了我。而我现在又蒙她照料起居，彼此间的恩怨可不可以一笔勾销了呢。……
　　梳完了头，默默转身离开厨房，走到门口处，忽然转过身来，发现周妈也在看我，眼神中略含哀悯——个人有个人的愁苦吧。我努力向周妈挤出一个笑容，她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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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账房领银子的路上，听说了昨晚德福被元氏痛打了二十板子的消息。心里暗自得意不矣。得意的同时，又有些害怕——德福挨打之后，必然会说实话。元氏究竟信他，还是信我？不过昨晚元氏似乎已然大半信了我的，而德福则有说谎的前科。元氏会为此而疑云翻涌吧……
　　有心去找陆乘风，但想还没怎么着就去找陆乘风，岂不是让他小瞧？再说，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曾说过——所以的妙计百出，都不如谨慎行事。任何计策，其实都是有破绽的。唯有谨慎，方能掩藏破绽。

　　去了账房领月钱之后，元氏又携着夫君特地来看望了我一番，当然主要是为了看她女儿的。饶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这一次，依旧是满地的仆妇簇拥下，甄家夫妇与女儿亲热异常。与初次不同，我再没有向甄远道投去任何鄙憎的目光，也没有羡慕嫉妒恨的去瞧甄嬛。只和流朱正经的在地上站着。流朱向来是小姐高兴，她就更高兴。我自觉地也和她一般心无旁骛的傻乐，就有点太虚伪了。于是只是静静的看着，口角勾着笑意，心境出奇的一派平和。
　　这一次来的不仅甄氏夫妇和他们的仆婢，还有两个裁缝，围着甄嬛，为她量体裁衣。橘梗橘枝在旁道：“市面上新兴的布料款式，夫人立刻命奴婢们买来，给小姐裁作衣衫。”
　　“谢谢娘！”甄嬛开心的笑。
　　“小姐快瞧瞧，还有这漂亮的七宝璎珞钗，攒珠垒金凤。都是夫人才买回来的呢。”
　　“哇……”甄嬛惊叹起来，抱过珠宝的盒子，“娘怎么买了这么多好玩意？”
　　“再有半个月，你的表舅携着你舅母一家进京，要在咱们家住上几日。娘的宝贝女儿，自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不失了咱们世家的体面。”
　　“原来是这样……”甄嬛开心的摆弄首饰盒里的首饰，但捞出一对白色米珠耳钉，有些不乐，“娘又给我买了一对这样的耳钉，一点也不好看。也不值钱啊？”
　　元氏笑了笑：“是不值钱，不过珠宝店的老板看娘买的多，白赠的罢了。”顿了顿，又道，“你既不喜欢，便赏给浣碧吧。”——
　　我正一丝不敢走神的听，闻此言，不禁一愣，继而立刻矮身福了下去——“谢夫人赏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元氏含笑看着我。
　　我慑于她的目光，说话不得不小心又谨慎：“奴婢只是个丫头，真的可以，可以拥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么？”
　　”夫人，”橘梗橘枝道，“这耳钉可是珍珠的……”
　　元氏略微侧目，橘梗橘枝连忙住了口——元氏越发笑的慈和：“怎么不可以？夫人既然赏给你，你便可以拥有！”
　　“奴婢多谢夫人赏赐，奴婢，受之有愧！……”我惶恐深深的低头。
　　“收着吧。只要你将来做的好，夫人还会赏你更多。”
　　“是，谢夫人！”用力说罢，我欲起来，却听那两个裁缝道：“夫人，这布料富富有余，给小姐做了衣服，裙子，还能再做一套。”
　　元氏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也赏给碧丫头吧。昨儿出府受了惊，今日该好好压惊抚恤。……”
　　这一次，我却真的有些震惊了，不由得双膝都跪倒了，纳头而拜——“奴婢多谢夫人厚赏！”

　　昨日还是万里逃杀，今朝又在朱门绮户，而且锦绣加身。原来世事可以如云雨般翻覆无常，这让我有些窒息，应接失措。还好直觉告诉我，我现在的心情应该很感恩，很开心。于是乎，当我穿上那身上好绸缎做的新衣服时，开始到处嘚瑟。
　　第一个看到我这身装扮的人当然是流朱。她有些茫然的看着我，我想她是不是有些失落了？之前她的待遇是比我好的。“流朱，你是不是有些嫉妒我？”我认真的小声的问她。
　　流朱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茫然——“浣碧，我一点也不嫉妒你。你，你真的很开心么？”
　　我怎么看她的表情里非但没有羡慕，仿佛还有些怜悯？这让我心里很不爽，白了她一眼，便嚷嚷着要去花园折花插瓶，跑出了快雪轩。
　　路上当然有被人看到，我无视许多人的惊讶，羡慕，不屑，甚至有莫名其妙的讥嘲各种表情，绕着花园跑了一大圈。
　　仿佛真的很开心，乃至我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开心究竟是因为强烈的恐惧而屈服，还是因为真的怀了感激之心——元氏，我的仇人竟可以这般优厚的待我啊。

　　是夜，我锦衣怀“宝”，夜行潜至陆乘风的松客堂时，陆乘风双手接过一大兜子银子，笑的几乎合不拢嘴，直夸——为师的宝贝徒儿真是太能干了。
　　我当然也自鸣得意不已。又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问他——“师父，你看我穿的怎么样？”
　　陆乘风上一眼，下一眼看了我好半天，最后叱的笑了：“这是元氏赏你的？”
　　“嗯！是夫人赏的。”我点头。
　　“不错，不错！”陆乘风点头夸赞，然话锋一转，似有提醒之意：“不过，再好也是套奴才衣服。“
　　这句话仿佛一碗凉水，冷却了我几许热情，只低头不语。

　　“徒儿，你可曾想过，她为何要赏你这件衣服？”
　　“显她贤德呗！”我不屑的抻了抻眉。
　　“光是为了显示自己贤德么？”
　　“那还有什么？”我不解。
　　“你若真的觉得她对你好，以后还会提防她么？——如果，她只是一味招安于你，那对你来说最好不过。但是，如果她为了叫你放松警惕——”陆乘风迟疑了下，终究不忍将话说的太重，“为师的意思，是叫你不要完全松懈，对她失了提防；当然，你也不要因为害怕而失了方寸才好……”
　　陆乘风的话虽轻，却有着十足的分量，我的心在瞬间警醒了，浑身打了个冷战，有些不寒而栗，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师父，你上次说要和一个人告别。你现在和他告别了么？”
　　“这，……”陆乘风有些结舌，尴尬道，“为师还没有见她的面呢……”
　　到底是谁？竟是如此神秘。没告别就没告别吧，反正我也没吓到立刻想要逃离这里的地步。
　　“师父，你方才看着徒儿笑什么？”我不解道。
　　“没笑什么啊？”陆乘风说着，却又笑了两声，便不好意思再笑了，我却揪着他不放：“师父，你分明在笑徒儿，还不承认！”
　　“为师说了，怕你生气呢。”
　　“师父有事背着徒儿不说，徒儿才生气！”我说着，故意撅起了嘴巴。
　　“为师是觉得好笑——你与流朱一同进府，流朱比你机敏懂事，又听话。没得什么赏赐，偏你打扮的跟二小姐似的。你长的又和你家小姐眉眼相似，自然也和你爹爹有相似之处……”
　　“那又怎么了？”我茫然的追问。
　　“元氏如此做，倒是显了她的贤德。不过，她是要告诉全府的人，老爷有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么？”
　　”啊！……”我闻言一惊，不禁竖了竖眉。陆乘风立刻道：“你看，为师不说，就是怕你生气……”
　　“谁生气了？！”我没好气的否认了，却有些紧张：“他，不是说徒儿的身份不能见光么？可这样一来，全府的人岂不都质疑了徒儿的身份，若是传到府外去……”
　　陆乘风见我紧张，连忙抚着我的背心，安慰我道：“徒儿勿需担忧，这世上不会有人认得你。”
　　”哦……”我想了想，立时有些恍然，“因为我外祖和我娘是异族人，跟京城的人没有任何交往，是不是？”
　　“嗯。”陆乘风点了点头，又道：“你爹爹也是个做事圆全的人，为官谨小慎微，官场中还没听说他得罪过谁呢。”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一颗心此刻平静了下来，冷静而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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