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雍正七年的冬，数九寒天，初雪压满了紫禁城各宫屋顶上的黄瓦。乐善堂院子里开地红梅被那皑皑白雪衬得格外出挑。

　　四贝勒的侧福晋过门，比迎娶嫡福晋的礼仪要简单多了。高氏已在潜邸侍奉，从格格提拔为侧福晋，因此并没有再安排过门的礼。乐善堂多添一个汉军旗的格格也不过是件小事，腾出间房，指派几个使唤的人也就齐了。

　　为了自己没有册封礼的事，慧如气恼了好几日，向弘历稍一撒娇抱怨还被他编排了个”不安分“罪名。之后见皇上皇后赏下来给自己的东西比给那拉氏的还多，便也就随他去了。

　　两个新人过门，拜堂成亲事小，新婚头一日周全了礼数才是最要紧的。不巧皇后风寒未愈，便叫过一日再去拜见皇上与后妃，新婚头一日给福晋行礼敬茶，再由底下的格格们一一敬茶即可。

　　请了安入了座，雨晴坐在弘历身旁，摆足了嫡福晋的端庄大气。头一次见那拉氏静娴，她只觉得又好笑又可叹。眼前的人小巧明媚，才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无辜单纯，小脸上擦的胭脂更显得其苍白惊慌。再看站在后面的苏若妍，还是记忆里那副灵秀娇美小家碧玉的样子，今日虽穿得艳，但隐约可见她眼角处有几分幽幽愁色。

　　正出神，只见宫女们斟完了茶，那拉氏端着茶、迈着小步子走到自己面前，还是低着头，蹲身怯怯道，“请福晋喝茶。”

　　雨晴还没来得及接，只听弘历先开口道，“福晋有身孕，不宜饮茶，这茶爷便替她喝了。”说着，也不抬眼看人，只接过茶盅，闷着头喝了一口。

　　“爷如此是心疼福晋，真叫人羡煞，”慧如堆笑道，心里已不是滋味。

　　“这子嗣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弘历只淡淡道。

　　接着又由下面的格格给静娴敬茶。她到底是大家闺秀，亲切地依次叫着”姐姐，“十分客气。

　　只到了瑜夕敬茶时，茶水太烫了。她才将茶碗端到静娴面前，手一抖，竟溅出一两滴水。

　　静娴还是笑眯眯地接过去，却又听弘历厉声道：”夕格格，不许对侧福晋无礼。“

　　”妾身——“瑜夕一脸无辜，忙跪下请罪，“四爷恕罪。”

　　见弘历似一脸怒气，雨晴在一旁忙劝和道，“爷息怒，别平白地气坏了身子，瑜夕妹妹也是无心之失。“

　　”你是她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是无心之失？”弘历冷哼了声，“都别说了，爷就是给夕格格提个醒，也给你们众人提个醒，若仗着自己进宫日子长久忘了尊卑，爷头一个不容她。”

　　雨晴暗自腹诽，不知这人今日叫哪股邪风吹着了，不过看他似怒非怒的样子，竟十分孩子气得好笑。

　　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都敬完了茶，见弘历也不说话了，雨晴便笑道，”爷方才说到子嗣上，各位妹妹日后都要好生伺候爷，早日为爷开枝散叶。”又一想，看了哲宁一眼道，“爷，我正想着，您也有日子没见永璜了，不如这会子叫人抱来，也给妹妹们瞧瞧。”

　　弘历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众人又说了些客套话，永璜便跟着嬷嬷们带来了。

　　永璜才一岁半，刚刚开始学步，嬷嬷怕他摔着便抱到弘历和雨晴面前。只见他穿着厚实的棉袄，裹得像个小团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巴，嬷嬷在他耳边提点了一声，小东西便咿咿呀呀地叫着”阿玛，额娘。“

　　弘历仍是淡淡的，只看着永璜说了声”好。”

　　宫里的孩子，除了特别的例子，是不能由生母抚养的，尤其是地位卑贱的皇子侍妾所生之子。思及此，雨晴看着一旁的哲宁说，”快把永璜抱去给宁妹妹瞧瞧。“

　　哲宁这才走上前去拉永璜的手。这一拉，永璜却忸怩地一嘟嘴，竟挣开了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雨晴身旁，长开双手，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

　　许是自己怀着孩子的缘故，这一来雨晴觉得整个心都软了，却又怕哲宁多心，只求助地看向弘历。

　　“永璜想必是知道福晋腹中是他的兄弟，他既喜欢，你便抱着吧。”

　　永璜也不认生，雨晴刚抱起他就手舞足蹈地，惹得众人不禁失笑。

　　——

　　众人散了，雨晴把若妍留了下来，又叫彩云、锦瑟以外的人都退下了。

　　见若妍正要向自己屈膝行礼，雨晴亲切地拉她坐到榻上道，”好妹妹，你我之间讲什么礼数。这两年不见，不想我前脚进了这是非之地，你后脚就跟来了。”

　　”我——“若妍欲言又止，眼里泛起了少许泪光，哽咽道，“姐姐…”

　　”妍妹妹，“雨晴自己也觉得眼眶湿润，只强笑道，”毕竟也是喜日子，咱们在这里垂泪恐怕不好。”

　　若妍擦了泪，才慢慢同雨晴说起这件”亲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这两年来的琐事。原来自雍正五年若妍抱病不能参加选秀，她父亲苏召南便把女儿的名字递到了户部，只等着下回“充裕后宫”时指配给哪个哪个王公子弟。苏家即便是在汉军旗也地位不高，因此能指给皇子作房里的格格已是万幸。她何尝愿意进宫，也不过是命运。

　　又说起几年里府上家长里短的事，雨晴叹道，“进了宫，跟家里隔的可不单是一层墙，好在如今傅恒出息，在上书房跟宗亲读书，偶尔也能见上一两面。”

　　若妍低头不语，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换了个话题道，”姐姐，四爷平日里当真那般冷厉？”

　　雨晴见她忧虑的神色不由地一笑，脸上浮上一丝温情，”并没有，许是近来朝廷事多，才容易心烦。“

　　“也难怪姐姐这般体贴四爷，”若妍与一旁的彩云相视而笑，“现下进了宫，这两年前的谜底也解了。”见雨晴一脸莫名，接着狡黠一笑，“从前隐约间就听彩云说有个’洪四爷‘，如今又见你们眉来眼去的，可想而知—”

　　雨晴也不禁失笑，”什么‘眉来眼去’的，快捂住她的嘴！这进宫两年了，彩云口无遮拦的毛病才刚刚好些，又来了个你。“

　　”别人看不出来是她们不知晓你的性子。姐姐放心，我自然是护着姐姐的，怎么会出去胡说。“

　　”虽说被你取笑了，不过，这才是我识得的妍妹妹，不是伤心垂泪之人。“

　　若妍忽又添了几分忧愁之色，问道，“我来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雨晴自然知道她言下之意，拉她的手道，“咱们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哪有自己能做主的，我岂会怪你？再说，他是贝勒爷，总是要有三妻四妾。这深宫中人心难测，与其有旁的人，我宁可是你。”话说出口虽是肺腑之言，竟还觉得心里生疼。”好了，不说这些烦心的，妹妹初来乍到还没去后面的小花园逛逛呢，那里的寒梅开得正好，咱们不妨去看看？“

　　两个人挽着手刚走到后院，只听一树梅花后传来一阵笑声，走近了才见是静娴正与身边的侍女说笑。风忽一吹，把树上、地上的残红刮起，暗香浮动，片片粘上她淡粉色的大氅上，更趁出梅花的艳红。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若妍念道。

　　“本来是闺怨似的诗句，换了此情此景，倒念出了冬日嬉雪的欢快。”

　　正说着，静娴觉察到有人来了，几乎蹦跳着行至她们面前，福身道，“姐姐——哦，福晋。”

　　若妍也向静娴施礼。

　　雨晴看着静娴身上又是红梅又是残雪，笑着边替她扑打边说，”妹妹不要与我们生分了，方才看你玩得那般有趣，叫我们也一同乐一乐。不过这大冷天儿的，妹妹身边的人也要好好伺候着，弄了这一身的雪，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谢谢姐姐关心，”静娴笑起来有酒窝，越发像个小孩子。

　　”你回去换身衣裳吧，午膳时和妍妹妹一起到我那儿吃锅子吧，也好暖暖身子。“

　　——

　　次日，弘历推说朝中有事，便由雨晴带着两个新封的侧福晋去给长辈请安。

　　去储秀宫请安时，皇后一改平日对雨晴的淡漠，亲切地招呼着静娴。她虽只是皇后的远支亲戚，却因皇后的照拂才得以进宫，自然要亲热的叫她一声”姑母。“

　　”你如今年纪还小，但也是要事事以夫君为重，多跟你慧姐姐学，知道么？“

　　慧如有些受宠若惊，忙谦称不敢。

　　雨晴见这里明明没自己什么事，便只静静地坐着。幸好，只听外面的太监通传道：“和惠公主、端柔公主到！”

　　话音未落，明玉、可欣便嬉笑着进来了，请了安、与静娴和慧如见了礼便一人一边拉住雨晴的手。

　　明玉委屈道，”自打四嫂有了身孕，皇额娘便说不可总去烦你，四嫂也不来瞧我们！“

　　雨晴笑了，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听皇后没有责怪，反而说道，”既然有日子不见你们四嫂了，皇额娘在这里还有些话要嘱咐两位侧福晋，你们就先陪四福晋去御花园里走走吧，这样可好？秋月，叫人好生跟着伺候。”

　　静娴看着三个姑娘在一起，有些羡慕，向皇后说，“姑母，我可不可以…跟福晋姐姐一道去？”

　　“不行，本宫还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呢，你规矩一点。“

　　——

　　可欣和明玉一人一边扶着雨晴走进御花园。

　　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样子，雨晴只觉得好笑，”好了，好了，哪儿就有那么金贵了？“

　　”有，有，有！雨晴姐姐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四哥不吃了我们才怪呢。“可欣道。

　　”你四哥是个稳妥人，哪里会说出那样的话，就你们会编排他。“难得皇后的两个养女对自己和弘历像两个亲妹妹似的，雨晴不禁动容。自弘时出事后，又忙着侧福晋进宫的事，她也又日子没见两个”妹妹“了。可欣还是一味的活泼、洒脱，倒是明玉，好像沉稳了不少。或许是女大心思多的缘故…

　　”四嫂，咱们去哪边？“

　　“随便走走就好啊。”

　　一旁储秀宫派来看着公主的嬷嬷听了说道，“娘娘昨儿才说绛雪轩的梅花开得好看，公主、福晋若是喜欢可以前去。“

　　雨晴刚说了声”好，“可欣竟松开了她的手，一溜小跑不见了。

　　“那道上刚下了雪，当心脚下滑！”雨晴扶着彩云的手。小丫头可以大意，可她怀着身孕跑不得，只得在后面叮嘱奴才们好生看着可欣。

　　不一会儿，可欣又跑回来了，笑道，“四嫂，看我把谁给您找来了。”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后竟是弘历。可欣还打趣他道，”四哥如今虽娶了侧福晋，可依我说，还是四嫂好看。“

　　弘历浅笑道，“就知道讨好你四嫂。”

　　雨晴不能跟着小丫头一样胡闹，向弘历微微一笑，屈膝道，“四爷。”

　　可欣拉着明玉，又在一阵欢声笑语中跑开了，只留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公事办完了？”雨晴说着就觉得好笑。这几日在宫里都比在家里见他次数多。

　　”嗯，又刚去给额娘请了安。“

　　”爷昨儿真动气了？吓得夕格格不轻，连带着我也数落了。“

　　“福晋大人明察，”弘历带着调侃的声音向她作揖道，“小的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您着想。若不是你得罪皇额娘在先，我何必在这些小节上偏袒她侄女儿。“

　　”胡说什么？“雨晴被他逗笑了。又想着弘历去钟粹宫请安，熹妃会不会说出清苑香的事，便问道，”对了，额娘同你说了什么要紧的么？“

　　”并没有，何以这样问？“

　　”没什么，只想起来额娘前两日说起给新侧福晋的东西，还要问问你的意思，不是什么大事，想必她已做主了。”

　　弘历住了片刻又淡淡地问道，”你和苏氏早就相识？”

　　“爷如何得知？”

　　“她自己说的。”

　　“进宫前，小时一起长大的情分。“

　　”怎么先前不和我说？“

　　”我也是那日皇额娘叫人拿了册子来才看见的，旨意已下，说与不说，都一样。”

　　“她若能与你交好，就好，别再来个嫉恨爷的。“

　　“爷哪里的话。“

　　说了半天不冷不热的话，弘历确认了四周没闲人，凑上前环住她的腰身，唇贴上她的发际，轻嗅那令人心醉的香气，低声在她耳畔问道，”这些天，想我了么？“说罢又放开了手，还是不敢太随心所欲。

　　雨晴原本因寒气而煞白的脸颊浮上红晕，伸手推他道，“有侧福晋替我服侍爷，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哪还有工夫想你。”

　　弘历有些哭笑不得，“那日…不过胡乱睡了一夜。她才十三岁，小孩子心性，即便想做什么也—？”

　　”我知道。行了，天寒地冻地，先回去了。”刚转身，手却被那温暖的手一拉。

　　“你放心。“

　　笑笑闹闹的冬日，还真是让她放心。

　　正说着话，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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