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无意穿堂风

　　冒着杀生风险去把乔亦初从被窝里拖出来吃早饭，已经成了诸葛霄每个周末必备的节目。乔亦初虽然爱睡懒觉，但禁不住诸葛霄的夺命连环call加敲山震虎拍门掌，往往是浮肿着双眼，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头发，飘到门口给诸葛霄开了门以后，又继续丧尸似的挪回去睡回笼觉。这时候诸葛霄会把他的被子全部收走，强迫他起来刷牙洗脸，等到他吃完热腾腾的早饭后才放他回去睡，而他自己就骑单车去师大打球。诸葛霄尤其佩服乔亦初的一点就是，不管他怎么砸桌子砸椅子，动手动脚，大吼大叫，清醒得仿佛一头暴怒的野兽似的，但一旦吃完早饭，抱住被子以后，又能马上进入回笼觉的梦乡。

　　但今天显然不是个寻常的日子。

　　要说不寻常，倒也没什么不寻常。10月18号，星期六，温度是18-26°，天气晴，空气污染指数良好，湿度中等，偏东风，风力2-3级。楼下早点店准时开张，阿姨看到诸葛霄，十分熟练地将一屉小笼包和一杯豆浆端到诸葛霄身前，酱料调好，另一份打包外带。曾救过他一命的门卫大叔刚好等到过来换班的同事，昏昏欲睡地和诸葛霄打过招呼后上了公交车。

　　但是，乔亦初居然起床了。

　　等等，也许这个时候用惊叹号会比较符合诸葛霄此刻的心情。

　　乔亦初已经是打扮得当的样子，白体恤加黑色针织衫，卡其色休闲裤，看到诸葛霄甚至露出一个微笑，问候早安，然后无比自然地接过诸葛霄手里的早点。

　　诸葛霄脑袋呈当机状态木然走入客厅，一边看乔亦初神色如常地吃着包子喝着豆浆，一边将心里的不安迅速扩大：起这么早，非奸即盗！

　　“起这么早？要出去么？”

　　乔亦初抬眼看了下钟，七点四十，“嗯，有事。”

　　“哦。”半晌，又问，“干嘛去？”

　　乔亦初嘴里咀嚼的动作不停，等到把一口包子下咽并喝了口豆浆之后，才淡然开口，“家庭见面会。”

　　诸葛霄点点头，“今天我爸妈也要来。”

　　这倒是第一次听诸葛霄提起。乔亦初抬头看他，“来看你？”

　　诸葛霄抓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都让他们不要来了，非要来，还昨晚上才告诉我，说要给个surprise，公司里的事情忙死。来了吧我还得陪他们一整天，烦。”

　　乔亦初微笑道，“别任性。”
　　诸葛霄试探问，“晚上能一起吃个饭么？”见乔亦初动作一顿，生怕他误会，赶紧开口澄清，“你别误会，就是我给他们打电话提到过你，他们就挺好奇的，加上我在这边乖了不少，他们说要当面道谢。”

　　乔亦初安静思考，还没说什么，诸葛霄就连忙说，“没空是吧？我也觉得你没空。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

　　乔亦初点点头，客套，“以后还有机会。”

　　诸葛霄嗯了一声，有点不知道做什么。乔亦初起床了，神清气爽，这让诸葛霄觉得这个周末的早上既无聊且乏味。安静地听着乔亦初咀嚼食物的声音，诸葛霄终于想起来问道，“家庭见面会？听上去有点正式。”

　　听到这句话，乔亦初脸上显出一副“还是来了”的神态，好像一直在等着诸葛霄这一问，又好像一件一直很担心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了着落。乔亦初把没吃完的早点收拾进垃圾桶，深而漫长地看着诸葛霄。

　　他现在很清醒，血糖也补足了。他思考了一晚上，已经决定好了一切事情。

　　两人间的呼吸安静得落针可闻。

　　诸葛霄的直觉告诉他，现在离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但在那个悬而未决的事情成为现实之前，他无法说服自己离开眼前这个人。

　　乔亦初走到诸葛霄身边，看着他，无声地笑了，而后微微前倾身子，双手绕过诸葛霄的胳膊，在他背后交叉环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诸葛霄的身体瞬间僵硬，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甚至忘了回拥。

　　彼此的侧脸相贴着，温度在相贴中传递。乔亦初的嘴唇若有若无触碰到诸葛霄耳软骨，轻轻的声音响起，仿佛是叹息。

　　“今天是我正式和周北岑成为家人的日子。他是我爸爸的爱人。”

　　乔亦初静静拥抱着诸葛霄，“小沅也会出席。乔楚很喜欢他。乔楚是我爸爸。”

　　指骨瞬间被捏得透出青白，诸葛霄的侧脸坚硬如石刻。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介绍你给乔楚认识，他一定会喜欢你。”怀抱逐渐用力，眼前人的身体被紧紧地禁锢在怀里，属于运动少年的充满着活力与弹性、隐藏着热情与力量的身体，是乔亦初一直惧怕，却又深深渴望的身体。“但我不能这么做。诸葛霄，你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诸葛霄瞪大了眼睛，感受着乔亦初越收越紧的手臂，和渐渐令人窒息的怀抱。

　　“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正当诸葛霄想回拥住他时，乔亦初突然松开了手，对他露出一个短促苍白的笑容，“对不起，我一直很自私。”

　　诸葛霄听不懂。现在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懂。

　　乔亦初在沙发上坐下，平静地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原本温和清亮的一双眼此刻却如黑潭一片，“乔楚是同性恋，我是同性恋的儿子。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非常厌恶同性恋这个群体，但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

　　从一开始就……喜欢？

　　呼吸仿佛在刹那间被什么夺走了。不要说了，接下去的都不要说了，从这里结束就可以了。

　　乔亦初的呼吸很长，却很急促，胸口的起伏一次比一次剧烈。他有过呼吸的情况，这是从小落下的病症，只是在他强大的自控力下，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这种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无法呼吸的情况了。

　　乔亦初强行控制着自己说话和呼吸的节奏，脸色虽然平静，却越来越苍白。

　　“我可以选择不告诉你，继续和你像现在这样，假装不知道你对我的喜欢，却又暗自享受着你对我的一切。”乔亦初一手撑在膝盖上，手指插入发间，眼睛低垂着，面无表情，却又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这样的人，是应该遭报应的。”

　　“……我也可以突然和你划清界限，仍然什么都不告诉你。这样，你大概也可以很快就忘了我。”乔亦初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短促，甚至到了一句话短短十几个字，他就要窒息的地步。空气中的氧气怎么都不够，但乔亦初仍坚持继续，“但我不甘心。”

　　诸葛霄突然蹲在乔亦初跟前，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要说了！”

　　乔亦初不看他，抿着嘴，长长地吸气，剧烈地呼气，每一次都像要把肺掏空。“我想，我喜欢你。”

　　诸葛霄求而不得的“喜欢”二字，乔亦初今天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说了两次。但诸葛霄一点也不快乐。

　　“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企图的。”

　　“一见钟情这个词……”乔亦初张着嘴大口呼吸，被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恶心画面又开始反复重播，“被一个男人一见钟情，是不是很变态？”

　　以逻辑见长的乔亦初此刻完全丢失了优等生的尊严。他语无伦次，话题颠倒，“长这么大，唯一对不起的人可能就是你。习惯了为别人着想，却对你最自私。我知道你是直男，怀着那么肮脏的目的接近你，我很抱歉。”

　　什么肮脏的目的？乔亦初没有说。

　　诸葛霄的嘴唇张了张，却仿佛失去了声音。

　　乔亦初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已经决定了要有个了断，却还是忍不住告诉你这些。”他终于舍得抬头看看诸葛霄了，眼前的面孔和在器材室昏暗灯光下的那个少年渐渐重叠。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不管不顾地喜欢他。他想要好好保护他，却还是没有做到吗？

　　“对不起，还是把你拖了进来……”

　　手臂突然被宽大手掌紧紧攥住，手指几乎要掐进皮肤。乔亦初的呼吸瞬间一滞，过呼吸的处理方法他很熟悉，但却并不打算有任何行动。濒临窒息的急迫和恐惧让他有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从今天开始，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是情侣，只是单纯的同学。我会和铁梅要求换位子，以后我也不会再管你的功课。你想逃课就逃课，不想写作业也不必写。虽然我仍然希望你能继续努力，但这与我无关。”

　　一段话因为呼吸的缘故变得支离破碎。

　　风在窗帘间鼓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睡醒了吗？”诸葛霄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的声音，目光仿佛困兽。他掉在了猎人的陷阱中，充满了困惑。

　　乔亦初笑了，“我之所以起这么早，就是希望能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和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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