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浮生千般愁

　　一

　　翌日，寻城早早的上山采了许多野菜。卫立青说要炒一道野木耳，我与迟儿本想去观摩卫立青炒菜的模样，结果被他黑着一张脸赶了出来。

　　宴上，永离翁容光焕发，满头银丝梳的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附在头顶。

　　“咦？怎的没见你们那位女侍卫？”永离翁扫视屋内一眼问道。

　　“她此时还在整理房间，不多时便会过来。”卫立青答。

　　“何苦劳烦她？城儿没告诉诸位谷中房间自有蛊虫清扫么？”永离翁微微皱眉，转眼斥责寻城道：“你也是，考虑太不周到！”

　　“寻城知错了。”寻城低头道。

　　“还不快快去请她过来！”永离翁瞪着双眼。

　　“不必了，她差不多也该整理完了。”卫立青立马阻止道。

　　“进了谷中就是老夫的客人，白白让她劳累，老夫惭愧得很！寻城，快去请她，老夫要向她当面请罪！”永离翁朝寻城挥挥手道。我不禁暗揣，永离翁这般坚持是否是起了疑心？

　　“方才我出门时漓真就差不多要整理完了，现时指不定已经在来时的路上了。我都有些饿了，还不能开饭么？”迟儿小小的嘀咕声自一旁传来。

　　永离翁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慈爱的看着迟儿眯眼笑笑，爽快道：“也罢，既然已经对不住女侍卫了，绝不可再多得罪一个。便开饭吧，一会子女侍卫过来老夫必定亲自赔礼！”

　　“诸位来谷中时日虽不久，老夫却甚有相见恨晚之感。哎！也不知老夫这是老了还是怎的，竟生出许多不舍之情来。”永离翁摇摇头，表情极为遗憾。又睁大双眼朝卫立青道：“老夫听城儿道卫兄弟还特意做了一道菜？真真有心了！老夫深感荣幸之至啊！”

　　“叨扰多日，无以为谢，这盘小菜还望前辈不嫌寒碜。”卫立青语罢示意漓真将木耳端了出来。只见那盘木耳黑泽莹润，周围饰以翠绿蔬菜，像是一朵盛开在暗夜中的花，让人食欲大增。我实在很是纳闷，看上去养尊处优只会使唤人的卫立青竟还有这么一手。

　　“嗯，不错不错！”永离翁赞不绝口。

　　“前辈尝尝味道可还合口？”卫立青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永离翁大笑着点点头，执起筷子，慢悠悠的夹了一片木耳放在眼前反复端详，却又不着急吞下。我觉着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他将木耳放于鼻端细细嗅了起来。这个永离翁果真敏感多疑，心细如发。若是让他嗅出辣味那可如何是好？悄悄转眼看卫立青，只见他表情并无异常，一副毫不担心的模样。

　　再看永离翁，他目光中透露出放心的神色，赞得一句：“色泽莹润，香气扑鼻，卫兄弟好手艺！这俗话道吃菜讲究色香味俱全，想必这味定然更是一绝！”随后将木耳送入了口中。我后来才晓得那野菜香味甚浓，卫立青刻意用其将辣味掩了下去，是以永离翁毫无察觉。嚼了两下，永离翁蓦地眉头紧蹙，满脸涨红，额头青筋突起。

　　“前辈这是怎的？”卫立青假意问道。

　　逼迫自己将木耳吞下，永离翁满头大汗，勉强道：“此菜甚是美味，只是老夫不能吃辣，恐怕要辜负卫兄弟一片心意了。”

　　“鄙人实在不知，一时疏忽竟忘了询问，还请前辈莫要怪罪！”卫立青立马起身抱拳道。正巧此时漓真进来了，卫立青偏头命令道：“漓真，去给永离前辈倒杯茶！”漓真立即上前执起一边的茶壶，快速斟了一杯茶递给永离翁。

　　永离翁一口喝下，脸色才稍微有好转。

　　“实在对不住，前辈现时感觉如何？”卫立青端详永离翁一眼道。

　　“不太好。”永离翁语气有些僵硬，随即道：“不知者无罪，你们无需自责。”我心下开始猜疑，永离翁之前万般客气，照理说断不会为此翻脸，就算是心头不快也不会表现出来，而今这般难不成方才漓真已经将蛊虫放在了他身上？

　　席南试探着问道：“前天立青给前辈看的那幅画不知前辈是否还记得？”

　　“当然！”永离翁紧盯着席南道。

　　“曾有传言此画作者实乃瑰土人士，在下却认为其画风与瑰土迥异，不知前辈怎么看？”

　　“胡扯！那画是老夫画的，与他国之人有何干系？”永离翁眉头竖起。

　　席南微微收紧瞳孔，直接问道：“前辈可认识婴盗？”

　　“不曾听闻。”永离翁答道，又敏感的问：“他是何人？”

　　“曾经盗过立青神鸟图的人。”席南不假思索淡淡回答，接着道：“在下甚是好奇前辈为何要画这样一幅神鸟图，还望前辈解惑。”

　　“为何？”永离翁收回慑人目光，笑得有些落寞，自饮了一杯酒道：“老夫心头苦得很，又无人可诉，便只能胡乱描几笔，借以消愁而已！”

　　“若是前辈不弃，不妨与吾辈说说。”

　　“说与你们听？”永离翁缓缓扫了我们一眼，神色让人捉摸不清。蓦然笑道：“罢了，老夫今日就说与你们听！”

　　二

　　“你们是琉金人，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玳水的雉西。老夫时常听闻外人形容雉西与世隔绝，特立独行，蛊毒盛行，与玳水温文尔雅的民风格格不入。呵！老夫眼中的雉西却是个世外桃源。雉西族人确实擅使蛊虫，然而原先他们仅仅用蛊救人。

　　数十年前，雉西族有位家喻户晓的巫女，她天赋奇高，几乎将蛊虫养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雉西人一旦生病便立马送至巫女处求医。巫女淳朴善良，从不拒收任何一个病患。久而久之，她在族人心中地位越来越高，直至后来被族长封为雉西圣女。没多久，她成了族长的四夫人。

　　族长之前的三个夫人为他诞下了五个孩子，皆为女童。族长天天都巴望着有朝一日能抱上个儿子。他对族人道迎娶圣女是因着爱慕圣女的善良聪慧，谁又说得清楚，他是否盘算着圣女蛊术超然，很有可能为他带来一个儿子？不论他作何打算，反正一年后圣女果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在冬至日顺利产下一名男婴。为圣女接生的稳婆喜不自禁，族人皆知族长盼子成痴，如今夙愿得以达成，稳婆也算得上一个功臣！她笑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嘴，连手都不曾洗净便匆匆跑到门外，朝族长大声道喜：‘哎呀，族长大喜啊！夫人为族长大人生了个大胖儿子！那大眼睛高鼻梁就跟族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族长您是不晓得，小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贵人相啊……’族长目眦欲裂，仰天大笑了两声，接着浑身开始剧烈颤抖，而后直直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尽管圣女巫术了得，却也回天乏术。于是，德高望重的族长被灾星克死了，雉西无人不知。

　　人人皆想杀了那孩子为族长报仇，无奈他也是圣女的孩子。圣女爱子如命，族人不敢当面较劲，于是暗地扯那孩子几下或是踢他两脚自是免不了。无论如何，那孩子还是在雉西生活了下来。尽管自小没有玩伴，尽管人人避之不及，至少他还可以与牛羊牲畜作伴。七岁那年，一头牛犊生了瘟疫，圣女命人将牛犊烧死，然孩子舍不得，于是在前一天夜里偷偷将牛犊拉了出去放生，却不料到染上了瘟疫。无数人上门安慰圣女孩子没救了，要节哀顺变。哼，天晓得他们心头有多快活！圣女不死心，她夜以继日的研制蛊虫，一遍遍给孩子泡澡，种蛊。好不容易，孩子得救了，圣女却染上了疫症。医者难自医，无人知晓圣女种了何种蛊，用了哪味药。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心中的神女被病痛折磨致死。

　　‘妖孽！灾星！杀死他！’愤怒的族人随手拿起手边的物事便朝孩子扔去，陶罐，茶杯，药草，发簪，甚至匕首。老管家护着孩子四处逃窜，最后被后头的匕首刺中，倒在血泊里。孩子不敢哭，只晓得拼了命逃。那日是冬至，是孩子的诞辰，也是族人口中一年中妖气最重的日子。
　　天色阴霾，大雨滂沱。孩子失足跌入深陷的泥坑，也因此躲过了穷凶极恶的族人。

　　再也回不去雉西了，那孩子四处漂泊，走走停停，尝尽人情冷暖，看尽世间百态，实在累了，便在永离谷歇了下来，再不愿出去。

　　又是一年冬至，不知觉中已过了三十年。他想起母亲，想起雉西，好想找个人问问他究竟错在了何处？然而没人答他。”

　　永离翁笑得十分勉强，抬起酒杯轻啜一口，他道：“于是便随手画了幅神鸟图，不想你们会感兴趣。”我突然觉得内疚万分，歉疚万分，永离翁不过是个可怜人，并且也不曾做过坏事，我们有何理由去欺骗猜疑他？

　　“你们走吧！城儿送客。”永离翁放下酒杯，起身脚步有些蹒跚的走了出去，背影甚是凄凉寂寞。

　　三

　　沉默的随着寻城出去，那条熟悉的碎石小道静静地在眼前延伸。

　　“小道尽头便是谷口。”寻城望着前方语气没有起伏。

　　“寻城，与我们一道出去吧。一会子你师父醒转过来定会加罪于你！”我担心的看着寻城道。

　　寻城回过头，不在意道：“师父的责罚对我来说无甚可怕。何况，师父方才话说到一半时已经醒了，当时既不曾责怪，过后更不会。”

　　“你说什么？”卫立青快步走到寻城跟前，咄咄逼人道。我怕他吓到寻城，原本想把寻城拉开，而寻城却毫不惧怕地开口了。

　　“师父早就醒了。中了蛊毒拇指指甲会发黑，方才师父已经恢复了正常颜色。他憋在心头太久了，一吐为快不见得是件坏事。”

　　卫立青探究的看了寻城几眼，道得一句：“如此吾等便不多扰了。”语罢一把扯住迟儿不顾她的反抗抬脚朝小道走去。

　　“寻城，你道是有自己的坚持，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若你的坚持是没必要的，伤害自己的，并且将来必会后悔的，你就放弃好么？”我将手搭在寻城肩上，真诚道。

　　“我思虑过千万遍。我必须坚持下去，否则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就算将来事实证明这些是徒劳的，我也无怨无悔。”寻城抬头望进我眼里，态度坚决。

　　我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摸了摸他的头道：“那你好好保重。这个给你，若是一个人太无聊了，你就对着它说话，指不定我能听到。”我说着递了一颗赤涟果给寻城，想来赤涟果也是有些仙气之物，或许会对他有好处，也顾不上它是否属于人间。席南瞄了一眼寻城手中的果子，看了我一眼没有多说。

　　“后会有期！”席南朝寻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并示意我跟上。

　　“寻城！”迟儿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将一块玉佩挂在他脖子上，道：“出谷后来琉金王城找我，拿这个给‘景玉斋’的掌柜，他会帮你。”

　　寻城难得乖巧的点了点头，道：“我在谷中如何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倒是你们，自己小心些。”语毕转身踏上了那条木桩小道。

　　明亮的阳光点撒在片片花间，将寻城灰暗的身影包围在中央，显得格外孤独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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