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自从总监会议事件后，天天总是避开我。
　　以前要让她避我三分是不可能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任何事，包青天都没有她清白。
　　但这次就不同了，她和陈源联手摆了我一道。
　　从前我总有一种预感，她终有一天会把我害得很惨，这直觉让我对她向来是防备加讨厌。正因为处处提防，我才怀疑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她蓄意，她是个一根筋，这一根筋怎么拐也拐不到能摆我一道的程度，如果要我猜，我会猜是陈源穿针引线，大概是用“天天我们一起携手成为公司顶梁支柱的样片师”一类的，骗的这芳心萌动的小姑娘。至于为什么会芳心萌动……认识她这么几年，追她的人无外乎是冲着她憨厚傻萌来的，她差我两岁，也成了剩女，我是断情绝念李莫愁，她就是心高气傲小笼女，能打动她，陈源必定有跟别的男人不一般的地方。
　　但言归正传，她能回避我，总算是她长点心了，我应该为她庆贺吗？
　　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她的短信到了，马上就要打上班铃了，她却让我在她下车的公交站牌等她。
　　我心里好奇，究竟是什么理由让她下公交车第一时间要见我，于是就去了。直到看见她头发凌乱地下车，双眼噙着泪，她所坐的那班公交车路线是全市人流量最大，车上人挤得脸帖窗帖成大饼，一只手紧贴着她的臀部若隐若现，她全身痉挛甩毒蛇般想摆脱那只手，却陷在上车下车的人潮中挣脱不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怒气上涌，做了一件平日绝不轻易做的事——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车门口，拽住那只手，猛力往下扭。
　　“咿呀呀——”那手主人发出惨叫，被我硬生生从人群里拽下来。
　　拽下来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一身皱巴巴的粉红T恤，散发着臭人的烟熏味，我马上就发现，他身高体型太优于我了。
　　脑海闪过一些画面，我往后退了几步，退上高平面一级的公交站台，助跑几步，跳起来踹中他的胸口，自己也摔了个屁股落地。
　　“搞什么，乱打人。”那辆公交车停在路边，正是上班高峰时间，满车人围在车门口看好戏，靠近门口处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声音格外响亮。
　　天天扶我起来，回头解释：“不是的，阿姨，是他、是他……”她眼睛瞄了络腮胡男几下，随即垂下来，“算了。”
　　“算什么算？”我冲到车门前，“八婆，要是你女儿上公交车左边屁股被人摸，你是不是要把你女儿右边屁股送上去给他摸？看热闹看得班都不上，当心你老板炒你鱿鱼！”
　　“你骂人做什么？又不是我摸你，有本事把人抓到公安局去啊。”
　　车门这时就要缓缓关上，要开骂阵都来不及了，我一脚踢在车身。梦里被人带着轻松游走的如意感忽然好远，而眼前难以撼动的现实却这样近，我觉得我不做点什么，我会被撕裂。
　　“算了，老康，算了……”天天来拉我。
　　我狠狠剜了她一眼，她以为我是为了她？她以为成天忍气吞声窝窝囊囊就是我的本来面目？那还不如活在梦里了！
　　气疯了的我反而笑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使出浑身力气，往扎在车门的人堆挤出一个位置，再把旁边呆若木鸡的色狼往位置上一推，刚好公交车启动，我朝车窗挥挥手，“慢慢享受。”
　　回头，天天一脸目瞪口呆，腿不打颤了，双眼也不嚼泪了，人也不楚楚可怜了。
　　我微微一笑，“没用的东西。”
　　她一怔，愧疚破天荒爬上脸。

　　大A叫我到会议室，会议室里还坐着天天。
　　我已经很久没跟大A单独开会交流了，以前他什么都要询问我的意见，不知不觉中，近半年来这样的讨论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我大喇喇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这二人今天是怎么了？刚上了个大号，让他们等了二十分钟，居然没给我脸色看。
　　大A一开口就是：“老康，我跟天天商量了一下，摄影部现在由我和天天打理，反倒是运营部有问题，夏总监刚上来，没有熟悉运营的人在身边帮他，我决定派你去辅佐他，当他的助理。”
　　我就说怎么这么随和，原来我还有用啊。可真是谢主隆恩，从摄影助理变成总监助理，名份高了一截，实质还是打下手的。
　　只是这二人这殷殷期盼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我狐疑地应下来。
　　二人松了一大口气，互相击掌庆贺，那股默契劲儿就像老搭档一样。
　　临走前大A比着大拇指对我说：“听说你公交站牌的英勇事迹了，老康，纯爷们。”
　　苦笑。
　　走出会议室，一个奇妙的念头升起：他们这么好态度，不会是由于我帮天天打了色狼吧？
　　然后自己都忍不住冷笑，我贡献了这么多年青春，还比不上一次发飙，那我以后多飙给你们看。

　　“康姐，我帮你搬东西。”天天殷勤地跟前伺后，只差来抱着我大腿蹭了。
　　“搬东西做什么？”
　　“你不是要搬到运营部办公室去吗？”
　　我一口水喷出来，拦下她收拾桌子的动作，“不搬不搬，我就坐这儿。”
　　“可你是夏总监的助理了，不在一个办公室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就在隔壁，扯开嗓子嗷一声我就能听见了。”
　　“…….夏总监又不是狼。”
　　我斜睨着她，“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抱着我的手臂摇晃，“康姐一直是我的老大，不献你的殷勤献谁的？嘤嘤嘤。”
　　我甩手挣开她，几乎用助跑器逃回办公室。
　　不过天天还真说对了，新总监就是一匹狼，短短一个月，完全让我见识什么叫小白脸也有不好惹的。一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竟然是精简体系，没到一个月，公司只剩下三个部门，行政部走得只剩一个前台，一个经理，干脆就合进了运营部，运营部同时裁员。从李晶那无意中得知，有两个很仰慕他的女客服也被裁了，我不禁想起跟他有说有笑一道上班的俩女同事。
　　精简人员后，他又精简地盘，将公司楼下的销售门市撤了，销售门市是运营部的战地，也是公司收入的第一道口子，说撤就撤，这彪悍的作风不仅让公司乌烟瘴气，还让温水煮青蛙的公司高层暗流涌动，几乎天天我耳边都会飘着“公司要解体”的最新进展，他就是一匹害群之狼。
　　说曹操曹操就到。
　　新总监，不，夏竹，我的新上司敲敲我的桌子，“下午跟我去个地方。”也不说去哪，干什么，是不是卖了我。
　　我故作干练扭扭身体，挺直腰板，“好。”

　　“你说，什么样的环境能让员工有归属感？”
　　过了半天，我才发觉背对我面向高楼外、俯瞰城市缩影的人是在跟我说话。
　　跑到新修还没竣工的楼盘，顶着安全帽站水泥房里指点江山，一派向往，这人是神经病吗？他倚窗的姿势……他以为他是吴彦祖吗？
　　“工作环境只是归属感的一部分，工资，福利待遇，前途规划，这些也是归属感…..”
　　一根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只问了环境。”
　　我闭了闭眼，好吧，是你逼我的。
　　“方法很简单，你搬把椅子，在这儿坐一天，从早坐到晚，你就知道有没有归属感了。”
　　这个看似无厘头的建议，我没想到他第二天就采纳了。
　　下班时分，办公室忽然进来一人倚在门口，媚眼如丝看着我。
　　“干什么？”我双手交叉抱在肩膀。
　　“你说的方法我用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我坐了一天，看着窗外云卷云舒，光阴变幻，夕阳斜照在我脸上刹那间，我明白了你所说的归属感。”
　　他真的去做了？我不得不拿正眼瞧着他了。
　　“加薪和福利，是归属感的结果，归属的开始，将心比心。做管理的常常在外面，环境时常变幻，不容易体会到员工长期呆一个地方的感受，按照这个逻辑，员工的工作环境应该比管理的办公室更舒适自在，你的意思我说对了吗？”
　　我鼓掌，“孺子可教也。”
　　“你说什么？”
　　我按住嘴巴，没注意就当他新进小弟了。
　　他板起的面孔忽然迸出笑容，“你也有这样一面。”
　　第二天，办公室大A的座位上坐着人，我吓了一跳，大A是万年不会大清早出现在办公室的，难道我接私单有什么痕迹遗留在了办公室？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大A，是我的新上司。
　　“你怎么在这儿？”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了。”他嘴角斜斜一抽，点了根烟，露出港剧里狂狷邪魅式痞笑，脑门上神气活现写着八个字：你不来就我，我就来就你。
　　我回以羞涩一笑，双手相绞站在他桌前。
　　“还有事？”他夹烟的手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不行了。
　　我来到他身后，“刷”地扯开百叶窗，“终于可以呼吸了。”我感慨完，平平走向自己座位，留下一脸翔的他。

　　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长期抗拒不是办法，就在我思考怎样才能保持距离，又不让新上司有机会给我穿小鞋，办公室外走廊突然热闹起来。
　　隔壁办公室的人哒哒哒百米赛跑地冲出去，走廊上群情激动，呼喊声一波高过一波，隐隐约约我听到了新上司的名字。
　　待周围跑得人去室空，我才慢慢探出头，准备晃一眼就回来当我的翘脚助理，不料马上就看到猛料：每个月都要找我茬扣我底薪的行政经理满头是血，正吼着叫着新上司的名字往会议室冲，看样子才被人架出来。他冲得起劲，会议室的钢板门却关得紧紧的，纹丝不动，里面人直接单枪不入状态。
　　不用说，行政经理脑袋开花的杰作肯定出自早上让我准备月收入报表，声称要让公司生意芝麻开花节节高最后却让别人脑袋开了花的夏竹了，才来不到一个月，就让我们见血，别人都是杀鸡给猴看，他却是杀猴给鸡看，看得我心潮起伏，佩服不已，打蛇打七尺，这才是狠角色！
　　行政经理被大A劝回办公室，由着前台小妹呼着叫着去照料，大A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刹住脚，“老康，还坐着干啥？赶紧去看着夏总监。”
　　听他话我就知道机会来了，不正愁没机会缓解我和新上司的关系吗？夏竹闭门不出，极可能是场面不太好看，我略过会议室去了楼下的诊所。
　　兜里钱仅够买一瓶碘酒一包棉签一卷纱布，也够表心意了，买多了就是谄媚。上楼时碰见从外面送客人回来的李晶，她诧异地看着我手上的东西，我耸耸肩，表示赶时间先出电梯。
　　紧闭大门的会议室这时却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难道出去这会儿救护车来拉走了吗？只得回办公室，走到门口，我立即给骇得生生后退了一步，这人正襟危坐在这儿干什么？不说他那姿势，就说他那样子，青红蓝绿紫的，都猪头了还能办公？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我手里的医药物品上。
　　不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的身受重伤，女的悉心照料，有比这更能缓和双方关系的吗？
　　我不禁想起大A专门跑到门口叫我去看看夏总监，这是在…..坑良为娼？我在心底冷笑，明知是陷阱，傻子还往里面跳。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总监，A哥让我给你买的。”
　　他“哦”了一声，没一丝表情地自己拆封起碘酒。
　　我松了一口气。
　　“阿淑，把你镜子借我用用。”
　　我慢慢转身，阿淑？
　　“我没有镜子。”
　　他拆棉棒袋子的手顿住，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那样子不用多说，肯定是一句话：这还是女人吗？
　　好吧，我掏钱起身出去。
　　回来时他桌前多了一面化妆镜，正好衬托他的鲜艳，“请用。”
　　他给吓着了，“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刚刚出去买的？”
　　“啊，楼下有精品店。”
　　隔了十分钟，这人又开始说话：“阿淑，你过来一下。”
　　我来到他桌前，发现他正翘着棍子般粗肿的小指往自己后脖子擦药。
　　“阿淑，帮我擦一下后面。”
　　我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李晶提着医药箱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一刻，我有给李晶跪了的冲动，会审时度势的人就是活菩萨。
　　“我看康淑拿着纱布，还以为康淑受伤了，门市部有个医药箱，是为客人准备的，百年不用，也不知道过期没。”李晶边说边镇定自若地为夏竹清理伤口，喷过期的云南白药，那模样就像白衣天使附体，偌大的办公室都给照亮了，绝无我之前想象的孤男寡女暧昧幽生。
　　我闭闭眼，心中有鬼才生鬼相，真是羡慕这些活得自在不受别人干扰的人。
　　“还好伤口都不大，夏总监你这次不用缝针，不然你这张脸就破相了。”
　　“又不是女人，看重脸做什么？”夏竹话虽这么说，却不断把桌上镜子对着自己左看右看。
　　“……”
　　“夏总监，公司明年会搬到哪？”李晶若无其事将话题转移。
　　一句轻描淡写，却犹如晴天霹雳，让我嗅到事情源头的焦味。
　　夏竹说了一个地址，是第一天他带我去看的楼盘。
　　“那地方我有路过，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订单量应该不会比现在好，可以问一下为什么非搬不可吗？”
　　“你是拿老式的营销方式来接单，永远都不会好，现在占着月租这么高的市中心门市，我们的订单量高吗？”
　　“不高，但应该高过二环办公区，不是吗？”
　　“不见得。”
　　夏竹娓娓道来他的解决之道：公司规模日渐缩小，没有必要再呆在市中心强撑，他利用自己曾经是媒体公众人物的资源，想把公司经营模式转为网络口碑营销型。
　　我在一旁听呆了。
　　一是明白行政经理为什么要和他大打出手：第一周把公司门市部撤了，第二周就要公司挪老巢，公司从建立至今风风雨雨都经历过，唯一成绩就是这老巢还能在市中心光鲜体面一把。以今天二人的火拼程度就知道夏竹又先下手为强了，跟上次撤门市部一样，行政经理今天之前都不知情，甚至比我这个助理还不如，我至少提前知道了公司的新地址。
　　二是夏竹这番计划即便现在听来如此的石破天惊，但一点也不妨碍我回忆起去年大A兼任运营总监时，身为助理的我也写过一份计划，也有提到运营部的实体营销转为网络营销的可行性，大A将这份计划放进在一只蓝皮的文件夹里，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这只文件夹。我和大A都默契地认为那是我的异想天开，至少今天以前我都是这么以为的。
　　“你们认为我的计划对公司是好还是坏？”夏总监虎视眈眈盯着我和李晶，几乎要伸手从我们嘴里掏出认同。
　　“不错，我当客服也经常听到客人反映，我们公司为什么没有网络店铺？所有的作品和套餐能在网络上就可以了解，何必要客人到店来跑一趟？夏总监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比如提供市场调查数据之类的，夏总监尽管说。”李晶欢快地应道，她对夏竹大胆改革的行事作风已经到了心服口服的地步。
　　李晶这么快递交的投名状让夏竹脸上浮起高深莫测的笑，转头看向我，从他眼里我看到：李晶只不过是一个基础客服，卒子都算不上，他更想要我的表态。
　　我该受宠若惊吗？
　　不，我也不过是个助理而已，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做了他助理，他的态度转变得就不符合常理，就像有把柄落在了我手里。同时我注意到，他现虽神情自信满满，却过头了——肩膀抬得老高，整个背脊都弯着，浑身紧绷得随时要扑上来灭掉敢说不的我。
　　还需要怎么验证吗？他看过我那份计划。
　　“是个好计划。”我垂下眼。
　　他实在是不必这样急着占有那份计划，因为实现那份计划需要让别人脑袋开花自己满脸青紫，还仅是个起步，好好先生的大A做不到，所以白送的他都不屑，当时的我更做不到，所以常年跟行政经理插科打诨，被扣了底薪只能忍气吞声，只有面前这匹狼做得到。
　　我终于见到比我更决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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