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清晨的寒气已经很有冬天的味道。白偌昕裹紧校服外套，嘴里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她脚步匆匆地走向教学楼，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早餐面包。

　　昨晚睡得很晚——不是玩游戏，而是赶作业。高中数学的难度上了一个台阶，物理和化学更是需要大量时间消化。即使是她这样的优等生，也开始感到吃力。

　　“偌昕！”苏暖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她一杯热豆浆，“就知道你没吃好早饭。给，趁热喝。”

　　“谢谢。”白偌昕接过，温热透过纸杯传到手心，“你吃了没？”

　　“吃了，我妈今天起得早，做了三明治。”苏暖挽住她的胳膊，“你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黑眼圈好重。”

　　“有点。作业太多了。”白偌昕小口喝着豆浆，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这几天她一直觉得喉咙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吞咽时有轻微的刺痛感。她以为是天气干燥，多喝水就好了，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周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导数题，白偌昕听得很认真，但不知为什么，注意力总是难以集中。喉咙的异物感越来越明显，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白偌昕，你没事吧？”周老师停下来问。

　　“没事，老师。”白偌昕赶紧说，“就是有点干。”

　　“多喝点水。秋天干燥，要注意。”周老师继续讲课。

　　白偌昕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但水划过喉咙时，刺痛感更明显了。她皱了皱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第二节课是语文。今天讲的是鲁迅的《药》，文章里那些关于疾病、死亡、麻木的描写，让白偌昕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她盯着课本上“人血馒头”那几个字，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喉咙的异物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忍不住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不是平时那种轻微的干咳，而是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的咳嗽。她弯下腰，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都被咳出来了。

　　“白偌昕！”苏暖焦急地拍着她的背，“你怎么样？”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语文老师停下讲课，快步走过来：“怎么了？要不要去医务室？”

　　白偌昕摆摆手，想说“没事”，但一张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她感觉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温热，腥甜。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

　　咳嗽终于停下来时，她喘着气，慢慢直起身。然后她摊开手——

　　掌心里，一小滩刺眼的鲜红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白偌昕盯着自己手掌里那抹红色，大脑一片空白。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红色就在那里，鲜艳，刺眼，真实得可怕。

　　周围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血……”许薇薇惊恐地小声说。

　　“天啊……”林思语捂住了嘴。

　　苏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偌昕，你……”

　　语文老师最先反应过来：“快！送医务室！苏暖，你陪她去！许薇薇，你去办公室叫周老师！”

　　白偌昕被苏暖扶着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她机械地被扶着走出教室，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抹红色已经有些干了，变成暗红色，黏在掌纹里。喉咙里还残留着腥甜的味道，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她咳血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十六岁，咳血，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带着不祥的预兆。

　　医务室里，校医检查了她的喉咙，量了体温，听了心肺音。眉头越皱越紧。

　　“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校医问。

　　“喉咙疼……有点咳嗽……”白偌昕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

　　“咳血是第一次吗？”

　　“嗯。”

　　“最近有没有发烧？乏力？体重下降？”

　　白偌昕想了想。好像……有。最近总是觉得很累，即使睡了很久也还是很困。食欲也不好，妈妈说她瘦了。但她以为只是学习压力大。

　　校医的表情很严肃：“建议你马上去医院检查。需要我帮你叫家长吗？”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收紧。她不想让妈妈担心，但这种情况……

　　“我给她妈妈打电话。”苏暖拿出手机，“偌昕，你妈妈的号码是多少？”

　　电话接通后，苏暖简单说明了情况。白偌昕能听到电话那头妈妈焦急的声音：“我马上来！马上！”

　　等待妈妈的半个小时里，白偌昕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盯着天花板。苏暖坐在旁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会没事的。”苏暖轻声说，但声音里也带着颤抖，“可能只是喉咙发炎太严重了……”

　　白偌昕没有回答。她想起最近看的那些医学相关的文章，想起那些关于重病的描述。咳血，疲劳，体重下降……这些症状组合在一起，指向某个她不敢想的可能性。

　　妈妈很快就到了，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在路上哭过。她和校医交流了几句，然后扶起白偌昕：“走，我们去医院。”

　　白偌昕被妈妈扶着走出医务室。经过教学楼时，她看到很多同学趴在窗户上看她。那些目光里有担忧，有好奇，有恐惧。她低下头，不想看那些眼神。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挂号，排队，等待。每一个步骤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白偌昕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妈妈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别怕，昕昕。”妈妈说，但声音在颤抖，“可能就是普通的炎症……”

　　白偌昕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看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有推着轮椅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有面色憔悴的病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故事。

　　原来健康这么脆弱。原来生病这么容易。

　　轮到她了。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仔细询问了她的症状，做了初步检查，然后开了检查单：血常规，胸片，喉镜。

　　“先去检查，等结果出来再看。”医生说，“别太紧张，年轻人，很多情况都是良性的。”

　　但“很多情况”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还有“一些情况”不是良性的。

　　抽血时，针扎进血管的刺痛让白偌昕清醒了一些。她看着自己的血液被抽进试管，鲜红色，和她咳出来的血一样红。原来身体里流淌着这么多血，而其中一些，已经不属于她的身体了。

　　拍胸片时，她站在冰冷的机器前，按照指示吸气，屏住呼吸。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初二那年冬天，王浩晨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阳光，汗水，少年奔跑的身影。那么健康，那么有生命力。

　　而她呢？现在站在这里，担心自己的肺是不是出了问题。

　　喉镜是最难受的检查。管子伸进喉咙时，她恶心得想吐，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妈妈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所有检查做完，已经是下午三点。等待结果的时间最难熬。白偌昕和妈妈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谁都没有说话。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终于，医生叫她们进去。白偌昕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要跳出胸腔。

　　医生看着检查报告，表情严肃但不算太沉重：“血常规显示有点贫血，白细胞偏高，有炎症。胸片没有明显异常，肺是好的。喉镜显示喉咙有严重溃疡，这是咳血的主要原因。”

　　白偌昕和妈妈都松了口气。但医生的下一句话让她们的心又提了起来：“不过，喉咙溃疡到这个程度，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排除其他可能性。另外，你贫血比较严重，需要查一下原因。”

　　“其他可能性……是指什么？”妈妈颤抖着问。

　　“一些免疫系统疾病，或者……其他问题。”医生说得很委婉，“我先开些药治疗溃疡和炎症，同时建议你们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而且，真的开始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花从灰暗的天空飘落，悄无声息。路灯的光在雪中晕开，模糊而柔和。

　　白偌昕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飘落的雪花，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早晨她还是个普通的高一学生，为作业烦恼，为考试焦虑。现在，她却拿着药，想着“免疫系统疾病”这些陌生的词汇。

　　妈妈叫了出租车。车上，妈妈紧紧搂着她：“昕昕，别怕。无论是什么，妈妈都会陪着你。我们明天就去省医院做全面检查。”

　　白偌昕靠在妈妈怀里，闻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她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了。

　　回到家，爸爸已经做好了饭。看到她们回来，他急切地问：“怎么样？”

　　妈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爸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拍拍白偌昕的肩膀：“没事，爸爸明天请假陪你去省医院。一定能查清楚的。”

　　晚饭时，白偌昕没什么胃口。喉咙的疼痛让她吞咽困难，而且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手掌里那抹鲜红色。她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再吃点吧。”妈妈担忧地说。

　　“我真的吃不下。”白偌昕轻声说。

　　回到房间，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大声的哭泣，只是安静的流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初中那些拼命学习的日子，想起那些为数学题熬夜的夜晚，想起那些暗恋的心事，那些破碎的友谊，那些成长的疼痛。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变得更好，想要考上好高中，想要有光明的未来。可现在，未来突然变得不确定了。

　　如果……如果真的生了重病怎么办？如果不能再上学怎么办？如果……

　　她不敢想下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暖发来的消息：“偌昕，怎么样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然后是许薇薇和林思语的消息，还有班级群里同学们的关心。周老师也发来消息，让她好好休息，功课不用担心。

　　这些关心让她感到温暖，但也让她更难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还能不能和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学习，一起憧憬未来。

　　她一一回复：“谢谢，我没事，就是喉咙发炎，需要休息几天。”

　　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咳血的事。不想成为被同情、被讨论的对象。就像初中时日记被公开后那样。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中旋转、飘落，像是无声的舞蹈。

　　白偌昕走到窗前，看着这场初雪。去年冬天，也下了很多雪。那些下雪的日子里，有暗恋的心事，有破碎的友谊，有成长的阵痛。

　　而现在，雪又来了。带着新的寒冷，新的考验。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晶体在掌心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微小的水珠。

　　就像生命，美丽，脆弱，转瞬即逝。

　　但她不想就这样结束。她才十六岁，还有很多书没读，很多地方没去，很多人没见，很多梦没实现。

　　她要好起来。无论是什么问题，她都要战胜它。

　　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白偌昕，你要坚强。

　　就像初二那年冬天，数学不及格时那样坚强。

　　就像日记被公开时那样坚强。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害怕，也要坚强。

　　因为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不停地。

　　而她，要在风雪中，继续前行。

　　无论前方是什么。

　　她都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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