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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ECHANGLI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都察院值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气与苦涩药味。
铜盆中清水早已被染成暗红,一盆又一盆地端出,又换入新的,却怎么也洗不去那股深入骨髓的铁锈腥甜。
内室床榻上,谢长离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色乌紫,额头上冷汗涔涔。
玄色锦袍已被剪开,褪至腰际,露出左肩胛下那个狰狞的伤口。
伤口不大,却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外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正不断渗出黑红的毒血。
苏月见用干净的白布紧紧按压,但那血似乎有生命般,源源不绝,很快又将布条浸透。
江雪衣僵立在床边三步开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已凝固。
脸上、手上溅到的血点早已干涸,凝成暗红的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死死盯着床上那了无生气的人,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黑血,看着苏月见惨白的脸,看着沈清秋焦灼地望向门外,看着匆匆赶来的唐不言与苏挽月忙碌施救……周遭一切声音、光影都变得模糊、遥远,只有那触目惊心的血色,和谢长离愈发微弱的气息,无比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是他……是他执意要去赴柳如烟的约。是他将自己置于险地。
是他……将谢长离拖入了这生死局中。
“公子……”苏月见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带着绝望,“血……血止不住!毒气在蔓延!唐先生,苏姑娘,求求你们,快想想办法!”
唐不言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用银针在谢长离胸前几处大穴连刺,动作快如闪电,额角也沁出细密汗珠。
苏挽月则迅速检查着伤口,又从随身药囊中取出数个小瓶,倒出颜色各异的药粉,按不同比例混合,手法娴熟,神色却同样紧绷。
“刀刃淬了剧毒‘半步倒’,见血封喉,毒已入心脉。”苏挽月声音急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若非侯爷功力深厚,封住要穴,此刻早已……眼下必须立刻剜去腐肉,放出毒血,再以内力逼毒,辅以金针渡穴,或有一线生机。但……”
“但如何?”江雪衣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剜肉之痛,常人难忍。且毒入心脉,内力通毒凶险万分,稍有差池,毒气攻心,回天乏术。”苏挽月抬起头,清冷的眸子直视江雪衣,“需一人以内力护住侯爷心脉,另一人施针导毒,剜肉放血。我与唐先生可施针用药,但内力通毒……需一功力深厚、且对侯爷经脉运行极为熟悉之人,方能为之。”
“我来!”沈清秋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便要运气。
“你不行。”唐不言头也不抬,手中银针不停,“你内力刚猛,主杀伐,与侯爷功法不合,强行渡入,反易震伤侯爷心脉,加速毒发。”
沈清秋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那……我去请御医!请太医院院判!”苏月见急道。
“来不及了。”苏挽月摇头,看向江雪衣,目光复杂,“此地距太医院甚远,一来一回,毒已攻心。况且,‘半步倒’之毒,太医院未必有解,即便有,也未必肯用。”
“那谁能……”江雪衣话音未落,忽然对上苏挽月的视线,心头猛地一沉。在场几人,苏月见内力不济,沈清秋功法不合,唐不言、苏挽月需主施针用药……唯一可能,便是……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我……我曾与侯爷……内力同源。”是了,那夜寒潭之中,谢长离为他疗伤驱寒,两股内力短暂交融,他至今仍记得那冰冷霸道、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牵引的内息走向。虽只一次,但经脉相通的感应,不会错。只是,他那点微末内力,如何能担此重任?
“江大人,”苏挽月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你内力浅薄,但功法与侯爷同出一脉,气息相合,是眼下唯一人选。只是,内力通毒,需将你之内力渡入侯爷体内,循经导脉,逼出毒血。此过程凶险异常,侯爷昏迷,无法自行引导,你需以自身为引,将毒素暂时导入你自身经脉,再行逼出。稍有不慎,毒气逆冲,你二人皆会……经脉尽断,毒发身亡。”
内室死寂。只余烛火噼啪,和谢长离愈发微弱的呼吸声。
将毒素导入自身经脉……江雪衣脑中嗡嗡作响。这意味着,他将与谢长离同担这剧毒,生死一线。若成,两人或可共生;若败,则同死。
值得吗?为了一个利用他、算计他、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又在他濒死之际将他拉回的、心思难测的靖安侯?
“江大人,来不及了!”唐不言低喝,手中银针已刺入谢长离心口要穴,谢长离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黑血,气息愈发微弱。
“公子!”苏月见泪水滚落,“不可!您内力微弱,如何承受得住!让奴婢来!奴婢……”
“你的内力,与侯爷功法相冲,贸然渡入,只会害了他。”苏挽月打断她,目光依旧锁在江雪衣脸上,“江大人,侯爷……是为救你而伤。”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江雪衣心口。是啊,谢长离是为了救他,才落得如此地步。若不是那一推,那柄淬毒的短刃,此刻已穿透他自己的胸膛。谢长离用身体,为他挡下了这必杀一击。
为什么?他脑中一片混乱。是为了他尚有利用价值?是为了未完的棋局?还是……有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也无暇细想。
他只知道,这个人,这个他本该怨恨、忌惮、提防的人,此刻正因他而命悬一线。他欠他一条命。
“我做。”江雪衣听见自己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上前两步,在床榻边坐下,伸出手,指尖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却稳稳地、缓缓地,覆上谢长离冰冷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公子!”苏月见失声。
“江大人……”沈清秋眼眶发红,单膝跪地,抱拳深深一礼,“大恩不言谢!沈清秋代侯爷,代靖安侯府上下,谢过大人!”
江雪衣没有回应。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回忆着那夜寒潭中,谢长离内力在他体内流转的轨迹。那是一种冰冷、霸道、却又不失缜密的力量,如暗流涌动,如冰下潜蛟。
“苏姑娘,唐先生,请施针用药。”他睁开眼,眸光沉静如水,“沈护卫,守住门户,任何人不得打扰。月见,为我护法。”
“是!”三人齐声应道,各司其职。沈清秋闪身出门,持剑肃立。苏月见守在江雪衣身后,手按剑柄,目光如电。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迅速动作起来。
苏挽月将混合好的药粉撒在谢长离伤口周围,那药粉触肉即化,泛出诡异的青紫色,与紫黑的毒血混合,发出“嗤嗤”轻响,冒出缕缕白烟,腥臭扑鼻。谢长离身体剧烈抽搐,额上青筋暴起,却因银针封穴,发不出丝毫声音,唯有冷汗瞬间湿透了鬓发。
唐不言看准时机,手中银光一闪,一柄薄如蝉翼、寒光四射的小刀已贴上伤口边缘。“江大人,就是现在!内力渡入,护住心脉,导毒下行!”
江雪衣再无犹豫,凝神静气,调动起丹田中那微弱得可怜的内息,缓缓注入谢长离腕脉。两股内力甫一接触,谢长离体内那股霸道却已涣散的内力仿佛寻到归途,猛地一颤,随即如同久旱逢甘霖,本能地、贪婪地吸附上来,裹挟着江雪衣那缕微弱的气流,沿着经脉逆行而上!
“呃!”江雪衣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剧毒,顺着那股吸附之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毒针,疯狂涌入他的经脉!所过之处,经脉如被寸寸撕裂,又似被千万只毒蚁啃噬,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瞬间昏厥过去。
“稳住!”苏挽月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它,别抗拒!顺着侯爷的经脉走,过手少阴心经,至手厥阴心包经,再至手少阳三焦经……将毒逼向伤口!”
江雪衣咬破舌尖,剧痛让他勉强保持一丝清醒。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蚀骨焚心的痛楚,集中全部精神,引导着那狂暴的、混杂着剧毒的内息,按照苏挽月指示的经脉路线,艰难前行。每前进一寸,都如同在刀山上翻滚,在油锅里煎熬。冷汗瞬间湿透重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唐不言手中小刀快如闪电,精准地剜去伤口周围紫黑的腐肉,黑血汩汩涌出,腥臭难当。苏挽月眼疾手快,用特制的药棉不断擦拭,又迅速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行云流水,额上汗水滴落也恍若未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江雪衣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全凭着一股不肯放弃的意志死死支撑。他能感觉到谢长离的脉搏,从微弱到渐渐有了些许力度,但依旧紊乱。他能感觉到那剧毒在自己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寒意与灼热的腐蚀感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快!毒血将尽,逼出残毒!”苏挽月低喝。
江雪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催动那已所剩无几的内息,狠狠一冲!
“噗——!”
谢长离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溅了满床满身。那血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
几乎同时,江雪衣也“哇”地吐出一口血,颜色暗红,带着丝丝黑气。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公子!”苏月见惊叫,一把扶住他。
“无妨,毒已逼出大半,余毒已随血吐出。”唐不言迅速为谢长离止血,又探了探他脉息,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侯爷性命暂时无碍,但元气大伤,需好生将养。江大人……”他看向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江雪衣,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他内力耗尽,又引毒入体,虽及时吐出,但残毒已损及经脉,需立即服药祛毒静养,否则……恐有后患。”
苏挽月已取出一枚碧绿药丸,塞入江雪衣口中,又运指如飞,连点他胸前数处大穴,助他化开药力。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散开,暂时压下了那股翻腾的灼痛与冰寒。江雪衣缓缓睁开眼,眼前金星乱冒,视野模糊,耳中轰鸣不断。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床榻。
谢长离依旧昏迷着,但脸上那骇人的金纸色已褪去些许,唇上的乌紫也淡了些,呼吸虽微弱,却已平稳下来。肩头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不再渗血。
他……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江雪衣一直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浑身力气被抽空,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冰冷与灼痛交替袭来,耳边时而响起兵刃交击的铮鸣,时而回荡着父亲怨毒的诅咒,时而是谢长离漫不经心的轻笑,时而是那短刃入肉的闷响,时而是那句“江雪衣……你欠我一条命”的呓语……
“水……”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他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很快,有清凉甘甜的液体渡入口中,缓解了那灼人的干渴。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帐顶部,淡青色的纱幔,绣着简单的竹叶纹。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冷松香气。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床边,苏月见正端着水碗,眼睛红肿,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公子!您终于醒了!您吓死奴婢了!”
“我……”江雪衣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是哪里?侯爷……他怎么样了?”
“这里是靖安侯府,侯爷的寝居暖阁。”苏月见哽咽道,“您昏迷了一天一夜!侯爷他……毒已解了,但失血过多,又伤了元气,一直未醒。唐先生和苏姑娘轮流守着,说已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些时日。您也是,体内余毒未清,又内力耗尽,需好生调养。”
江雪衣松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绵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尤其是经脉,如同被烈火炙烤后又浸入冰水,传来阵阵刺痛与酸软。他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公子别动!”苏月见急道,“您内伤不轻,又引毒伤了经脉,唐先生说了,需卧床静养,不可妄动!”
江雪衣不再勉强,喘息着问:“外面……情况如何?”
苏月见神色一黯,低声道:“侯爷遇刺重伤的消息,已传开了。陛下震怒,下旨彻查,五城兵马司、刑部、大理寺的人都来了,将敛骨轩后巷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勘察现场,搜寻刺客同党。沈护卫说,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刺客身上也无任何标识,用的是军中制式的淬毒短刃,来历不明。宫里派了太医来看过,开了方子,但被唐先生婉拒了,说侯爷已用了对症的解药,需静养,不宜打扰。”
意料之中。刺杀当朝靖安侯,是泼天大案,凶手必然扫清了所有痕迹。军中制式短刃……范围看似缩小,实则更广。能调动军中利器行刺,幕后之人,能量不容小觑。
“侯爷……一直未醒?”江雪衣目光投向房间另一侧。这暖阁极为宽敞,用一架紫檀木嵌玉石屏风隔开内外。他能听到屏风另一侧传来极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未曾。”苏月见摇头,眼中忧色更浓,“唐先生说,侯爷内力损耗过度,又失血过多,昏迷是身体自保,但……但若一直不醒,恐伤及根本。”
江雪衣心下一沉。谢长离是为了救他才……若他有个三长两短……
“我去看看他。”他哑声道,不顾苏月见的阻拦,强撑着坐起身,披衣下床。双脚落地,一阵虚软,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苏月见连忙搀扶住他。
“公子,您自己身子还虚着……”
“无妨。”江雪衣摆摆手,深吸几口气,稳住身形,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又是一番景象。此处比外间更宽敞明亮,陈设却简洁许多,唯有靠窗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垂着厚重的玄色绣金线蟒纹帐幔。床前摆着一张黄花梨木圆桌,桌上放着药碗、银针、各色药瓶。唐不言坐在桌边,正低头翻阅一本医书,神色疲惫。苏挽月则侍立床前,手中银针在指尖捻动,目光专注地落在帐幔内。
见江雪衣过来,唐不言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淡淡道:“醒了?体内余毒未清,三日之内,不可动用内力,不可情绪激动,按时服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苏挽月也回身,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道:“江大人内息紊乱,经脉受损,需好生调理。侯爷这边,有我二人看顾,暂无大碍。”
江雪衣点头致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垂落的帐幔。他缓步走近,苏挽月侧身让开。他轻轻掀开帐幔一角。
谢长离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唇色淡白,但呼吸均匀,不再有中毒时的急促与微弱。他换了一身雪白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肩。平日那种慵懒肆意、漫不经心的姿态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显得格外脆弱,甚至……有一种近乎无害的安静。
江雪衣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见过谢长离许多样子——讥诮的,算计的,冰冷的,玩世不恭的,杀伐决断的……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毫无防备、了无生气的模样。仿佛一尊精致的琉璃人偶,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谢长离的鼻端,感受着那微弱的、温热的气息,确认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终于稍稍松缓。然而,紧接着涌上的,是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愧疚,后怕,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为什么?他再次无声地问。为什么要舍身救他?他们之间,除了互相利用,除了那盘未下完的棋,除了算计与博弈,难道还有别的?
“水……”床榻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忍受着不适。
江雪衣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他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看向苏挽月。
苏挽月已端来温水,用银勺小心地喂到谢长离唇边。谢长离无意识地吞咽了几口,眉头舒展了些,却并未醒来。
“侯爷失血过多,津液亏损,时有呓语。”苏挽月解释,放下水碗,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的虚汗。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江雪衣默默看着。苏挽月对谢长离的态度,恭敬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熟稔与……关切。他们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医患关系。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莫名的滞涩。
“江大人也需服药了。”唐不言的声音打破沉默,他递过一碗漆黑的药汁,“趁热喝。”
江雪衣接过,药汁苦涩刺鼻,他眉头未皱,一饮而尽。苦意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唐先生,苏姑娘,”他放下药碗,沉声道,“昨夜之事,你们怎么看?那些刺客,是何来历?”
唐不言与苏挽月对视一眼。苏挽月看向江雪衣,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刺客所用短刃,确是军中制式,但淬毒手法狠辣,是江湖路数。四人配合默契,悍不畏死,行动失败即刻服毒自尽,是死士作风。能豢养如此死士,又能弄到军中利器,绝非寻常势力。”
“是冲我来的。”江雪衣陈述事实,声音平静,“侯爷是替我挡了灾。”
“未必。”唐不言合上医书,淡淡道,“也可能是冲着侯爷,或者……一石二鸟。你二人,一个是扳倒江崇的‘逆子’,一个是翻案在即的谢家遗孤,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永绝后患。”
江雪衣默然。唐不言说得对。他与谢长离,早已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对方要对付的,可能从来不是一个人。
“柳如烟……”他想起昨夜之约,心头一凛,“她约我至敛骨轩,交出伪印,说出淑贵妃,然后消失。紧接着,刺客便至。是巧合,还是……她本就是饵?”
“柳如烟此人,背景复杂。”苏挽月接口,声音依旧平淡,“她与‘风雨楼’有旧,却又似有苦衷。昨夜她冒险见你,所言应当不假。但行踪是否泄露,是否被人利用,难说。侯爷早已派人暗中监视醉仙楼与她,但昨夜她离开醉仙楼后,便失去踪迹,仿佛……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江雪衣握紧拳。是被人灭口,还是金蝉脱壳?那枚“文渊阁宝”伪印,此刻正贴身藏在他怀中,冰凉沉重,如同一个烫手山芋,也像一把钥匙。
“侯爷昏迷前,让我……收好印章,别信……”他低声重复谢长离的呓语。别信?别信谁?柳如烟?还是……另有其人?
线索再次中断,迷雾重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手已经坐不住了,甚至不惜动用死士,公然刺杀靖安侯,也要阻止他们查下去。这说明,他们离真相,或许已经很近了。近到,对方不得不铤而走险。
“江大人,”唐不言忽然道,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侯爷昏迷不醒,许多事,需你决断。刺客之事,自有刑部、大理寺去查。但科举案,不能停。那枚伪印,是关键。你待如何?”
如何?江雪衣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谢长离。这个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也将这沉重的担子,压到了他肩上。他不能停,也无法停。
“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从伪印入手,从淑贵妃入手,从赵文敬入手。侯爷未做完的事,我来做。”
唐不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点了点头:“我与苏姑娘会继续追查毒针与曼陀罗花粉来源。沈清秋在查刺客身份。朝中那边,侯爷早有安排,暂时不会乱。你……需尽快养好身子。”
江雪衣颔首。他明白,接下来的路,他要独自走了。不,或许,他从未真正独自走过。谢长离虽然倒下,但他留下的网,他安排的人,依然在运转。他需要做的,是拿起这把刀,继续劈开前路的荆棘。
窗外,天色已微微发亮,晨曦透过窗纸,带来一丝微光。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但黎明之后,等待他的,是更深的黑暗,与更凶险的搏杀。
他重新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对苏月见道:“月见,去将我案头那几份卷宗取来。另外,请董老御史过来一趟,我有事相商。”
苏月见欲言又止,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终究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唐不言与苏挽月也未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将空间留给二人。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谢长离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江雪衣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谢长离安静的睡颜上。晨光熹微,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也柔和了平日那份凌厉与疏离。
忽然,谢长离的眉头再次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嘴唇微动,发出含糊的音节。
江雪衣下意识地倾身,侧耳去听。
“……别走……”
声音很轻,带着梦呓的模糊,却清晰地钻入江雪衣耳中。
“江……雪衣……别走……”
江雪衣身体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怔怔地看着谢长离,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无意识翕动的唇,和那苍白脸上流露出的、一丝近乎脆弱的、依赖的神情。
别走?是在叫他吗?在昏迷的、毫无防备的梦境里,谢长离在挽留他?为什么?
无数纷乱的念头涌上心头,夹杂着昨夜惊心动魄的画面,混杂着愧疚、困惑、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的悸动。他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迟疑了许久,终究没有落下,只是轻轻握住了垂在榻边的那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软软地、了无生气地躺在他掌心,冰凉得惊人。
“我在。”他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不知道是说给昏迷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走。”
掌心中的手,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尖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终究无力地松开。
江雪衣没有动,就这样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还活着,确认昨夜那场生死惊魂,不是一场噩梦。
窗外,天光渐渐亮起,驱散了浓重的夜色。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有人用命,为他换来了这条生路。
也因为在那个混乱的、濒死的瞬间,有人攥着他的手腕,低声呓语:
“江雪衣……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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