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焚契
城镇中心,那尊泥塑的佛陀在夕照中投下扭曲的长影。连日来数场喜葬的供养,让它周身流转的金光几乎凝成实质,丰腴得如同饱食的巨兽。唯独脖颈上的裂痕依旧狰狞,汩汩流淌出粘稠的金色光液,滴落在莲台上,发出仿佛活物吮吸般的声响。
金光欢愉的涌动着。白水镇中,一半的屋舍街道维持着虚伪的假象,另一半则已露出真实的样子。每一道裂缝深处都涌动着湍流不止的金色佛光,如同病态的血液肆意流淌。
镇民们全来了。一个都不少还多了一个阿常。阿常穿着过于宽大的灰色僧袍,跟在阿朵身后,老老实实举着盛放仪式器具的铜盘。从晨曦微露到日落西山,他站了整整一日,腿脚早已麻木,却不敢稍动分毫。而镇民们则是垂手肃立,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向佛前那片空地。那里,蒲团与香案早已在佛前摆好,袈裟水盆香板井然有序。一柄剃刀被供在佛前,寒光凛冽。那是秦长老打磨的,锋利得能斩断发丝,也能切开命运。
一应俱全。只待献祭。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噬,火把次第燃起,跳跃的光焰将那些相似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也将那佛像脖颈处流淌的金光衬托得愈发刺目。
迦蓝来了。
他肩背挺直,白衣黑发,眉眼疏离,风姿清绝。他手里提了一只小小的竹灯,身后隐隐有清净柔光替他照亮脚下的路。
玉长老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迦蓝这身装扮与她设定的圆满剧本并不相同。她叮嘱过的,他此时应该是身穿僧衣,手持念珠,沐浴焚香,一步一拜。而迦蓝一条都没照着做。
疑虑悄然滑过心头。她的目光掠过迦蓝冷漠的近乎毫无人性的脸,再感知到他体内那佛骨与此地愈发强烈的共鸣……罢了,笼中鸟,网中鱼,还能逃到哪里去呢?玉长老微笑着瞥了一眼正偷偷往角落里挪的秦长老。没关系的,他或者他们,终究是跑不了的。
在她的示意下,一边伫立已久的小沙弥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庄重的语调,高声喊出:
“皈依大典——始!”
声音在寂静的镇子上空回荡,撞在流淌着金光的裂缝上,激起无声的回响。所有目光,活的、死的、饥渴的、狂热的,尽数聚焦在迦蓝身上。
吞咽声自四面八方而来,那尊泥佛虽静默不动,但漫天金光已躁动如沸水。它迫不及待了。
迦蓝在成百上千道目光的凝视下,一步步走向那曾经铸有石碑的空地。火光照耀下,他眼底那抹血红愈发明显,妖异而刺目。
“跪——”
迦蓝听话地走向那方为他准备的蒲团,不疾不徐,白衣在昏黄火光中拂过染着金尘的地面。但他并未在蒲团前停下,而是径直越过,直至站在那尊流淌着金色光液的泥塑佛陀前。
他微微仰头,极其认真地端详着那张拈花微笑的,悲悯众生的佛面。随后在万千道惊骇的视线里,他抬起手中那盏散发着温润微光的小灯,近乎轻佻地、用灯沿敲了敲佛像那拈花的手指。
“我的佛不在此地。”迦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你要我跪谁?”
玉长老温婉的面具瞬间碎裂。
“放肆!你居然敢对佛不敬!抓住他,抓住他!不跪便敲碎他的膝盖!不拜便拧断他的颈骨!不说皈依之愿,便绞了他的舌头!”她的声音尖利而狠绝,“他今天,只能愿!”
抓住他。
抓住他!
镇民们眼中金光大盛,如潮水般围拢过来。几乎是同时,迦蓝手中那盏不起眼的小竹灯骤然亮起。
他对身后的混乱恍若未闻,甚至又抬起竹灯,再次敲了敲那佛像的手指,像是在催促一个装睡的人。
“别装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洞穿虚妄的锋利,“吃了这么多……还没腻么?”
佛像不语,漫天金光剧烈震荡,流露出被戳破本质的狂怒。风停滞在空中,火焰凝固成血色的琥珀。唯有那金色佛光中的絮语变得更加凝实,将皈依、跪拜和奉献化作实质的重量,狠狠砸落。
迦蓝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拿起供于佛前的剃刀,刀刃回转,狠狠划开自己的左臂。皮肉应声而开,金红色的血液蜿蜒而下。
滴答。
血液落地的瞬间,竹灯光芒大盛!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带着微弱光晕的身影,自灯中飘荡而出。他们是曾经的货郎、农妇、孩童、老人……他们的面容模糊,身形虚幻,却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决绝的清醒。他们曾与这伪佛做过交易,献出信仰与灵魂,他们的躯壳在伪佛加持下成了非人的怪物。而此刻他们的灵魂,凭借着迦蓝血液中蕴含的佛骨生机与竹灯中封存的真实记忆,竟在漫天金光中短暂地燃起了清晰的轮廓。
这些残缺不全的魂灵无声地挡在迦蓝身后,他们并非实体,也不是完全的幻象,他们由未竟的愿望与不屈的人性凝聚而成,固执地拦住了那些被奴役的躯壳,一步都不肯让。
空气中响起粘稠的垂涎声。裂缝中竟张开无数张扭曲的小嘴,疯狂扑向那滴落在泥土里的血液,又被烫得吱吱叫嚷。那血液里溢散的不是佛力,也不是魔气,是迦蓝多年来积攒的福德,也是千百生于此地、长于此地、死于此地的生灵不可磨灭的祈愿。
滴答。
血液落处,那布满尘埃和裂缝的地面仿佛褪色的画布,一道道扭曲的、由符文构成的诅咒根源,自虚空中被迫显形……那正是灾难日当天,自地底蔓延而出,将整个白水镇拖入深渊的契约本身。
这些符文一直都在,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为白水镇的佛降临而铺垫的前路。
鲜血浸满手掌。迦蓝很疼,但他却未垂眼,他甘愿以此身为祭,点燃这场焚契之火。
「第一条鱼殉道,债契烙进皮肉。」
他蘸满鲜血的手指,在慈悲的佛额上,抹下了第一划。他的魂灵仿佛被这一笔生生剜去了一块,某种沉重而本质的东西却顺着伤口爬了进去。充满了贪婪与恶意。
过去的场景,也伴随着这侵入的冰冷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将他淹没。
依旧是那个白水镇,是灾难过后的白水镇。
当三位长老苦修多年的精纯信仰如江河汇海,尽数融入那尊伪佛后,白水镇终于迎来了它迟来的“恩典”。
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巨大的佛陀金身虚影于云端显现。飞天环绕,撒下虚幻曼妙的琼花,阵阵梵唱如同温暖的潮汐,抚慰着所有痛苦不堪的灵魂。
一道充满慈悲与诱惑的佛音,直接在每一个残存的神魂中响起:
「皈依我,信我,拜我。」
「皈依我!信我!拜我!」
有部分镇民们犹豫着跪下了,额头抵地口诵我佛慈悲。越来越多的镇民也跪下了,他们叩拜着哀求着祈愿着。最后还站着的三个长老感受到上空中瞥过的的视线,虽然并未催促但那无形的压力层层叠叠。他们被自己献出的信仰压折了脊背,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狼狈的弯下了膝盖低下了头颅。
随着他们形式上的服从,白水镇民们欢欣着见证了神迹般的复苏。
龟裂的地面在流淌的金光中弥合如初,倾颓的屋舍被无形之手扶起,砖石垒叠,青瓦覆顶,断折的桥梁再次横跨清澈的河水。焦土之上,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生长,枯木抽出新芽,转眼亭亭如盖。
紧接着,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曾在灾难中沉入地底、或被废墟掩埋的镇民,竟一个个从地面下、从阴影中,茫然地爬了出来。他们依旧是生前的模样,言谈举止与记忆并无二致,甚至会与幸存的亲友抱头痛哭,诉说着地底的黑暗与恐惧。
“佛祖慈悲!佛祖显灵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所有人,镇民们朝着那尊拈花微笑的佛像五体投地,感激的涕泪纵横,愿力如炽热的潮水,汹涌澎湃。
三位长老在医馆门前,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往日。
薛长老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闷哼,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远方。
玉长老眼底掠过一丝深重的不安,随即又化作了更沉重的悲悯。这死而复生太过悖逆常伦,这完美复苏也显得过于……轻易。但眼前这炊烟再起、亲人团聚的景象,不正是他们耗尽心力也想守护的吗?那份深植于心的济世之念,最终压下了疑虑。她双手合十,低眉顺目,仿佛已全然接纳了这一切。
唯有秦长老,嘴角抖个不停,他笑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拿魂换泥胎,这买卖……可真他娘的公道。”但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认了。
然而异常,也悄然在这份完美的宁静下滋生。生命,首先从这片土地上被剔除了。
小镇里的人们很快发现,院角的海棠,自重新绽放起花瓣便不再凋零,虽是盛放的却没有一丝香气。地上的杂草保持着完全一致的高度,像是被尺子精确丈量过。夜幕降临,星空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黑。他们再没听见夜枭的啼鸣,再也没看到会来偷吃谷子的雀鸟。
河水依旧清澈,却映不出云影,水中再无鱼虾摆尾的涟漪。沙地里掘不出蚂蚁,屋檐下找不到蛛网。所有的生灵,仿佛都被一只无形之手从这个被恢复完美的镇子里彻底抹去。
一切会生长、会死亡、会自由活动的生灵,都消失了。
最终他们终于意识到,整个白水镇,就只剩下人被留了下来。因为只有人才可以提供养分,只有人能产生愿力。他们这些信徒供养着佛,满足它的饥渴,将它越养越肥。
但白水镇的村民们对所有的变化安之若素,他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一切怪异。他们甚至不再谈论山外的消息,不再期待货郎的铃铛声,不再为远方的亲人担忧。离开白水镇这个念头,也被直接从意识中剜去。而外界,似乎也将这里彻底遗忘。收购药草的商贾、讨水借住的旅人、甚至是来此化缘的游方僧侣,都再也不曾踏上这片土地。通往外界的小径悄然被蔓草覆盖,承载信息的驿站也失去了联系。
整个世界都忘了白水镇。
而白水镇的人,也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放逐在这片金色的孤岛之中。他们沉浸在栩栩如生的往昔中,沉浸在永恒不变的祥和里,他们都变成了微笑着的、行走着的祭品。
佛恩如海,亦如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