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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1
背景是火烧废墟的哔剥声。
接着,一阵悲凉又杀伐铮铮的音乐,从耳机倾泻而出。
兰正闭着眼。
《风起天阑》。
下一刻,她跟着曲中人一道唱了起来:
“火光凄厉地照亮夜,城破时天边正残月
那一眼你笑如昙花,转眼凋谢
血色的风把旗撕裂,城头的灯终于熄灭
看不到你头颅高悬,眼神轻蔑
......鲜血流过长街,耳畔杀伐不歇
守护的城阙大雨中呜咽
多年后史书页,还把这夜撰写......”
......
顶灯打在兰笔直如刀的脊背上。
兰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臂弯挂着外套,深绿色的军裤收拢在军靴里,无声息又稳步地前行。
他推开门,走进那间临时充作审讯室的库房。
房里散发着霉味和旧血气,远处隐约有狗吠声。昏黄的灯泡下,一个人被粗绳绑在木椅上。
是慧。
他身上的蓝布衫几乎被鞭痕撕成碎条,与翻卷的皮肉黏连在一起,渗出的血已呈深褐色。脸颊肿胀,嘴角破裂,一只眼睛只剩一道淤紫的缝。
但当他抬起另一只尚能视物的眼睛望向兰时,里面没有恐惧,只有近似凝固的平静,像暴风雪来临前最后的湖面。
“又见面了,兰先生。”慧说。
兰没应话。走到慧面前,从铁灰呢子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递到慧干裂的唇边。
慧嘴唇动了动,叼住了。兰划亮火柴,用手拢着火,凑近。慧深吸一口,烟雾混着血沫咳出来,他却像品尝什么甘霖,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
“谢了。”声音嘶哑,却稳。
兰自己也点上一支,靠在斑驳的木桌边缘,沉默地抽着。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模糊了审讯者与囚徒的界限,也模糊了墙上狰狞的刑具轮廓。
“你身上有和我们一样的东西。”慧忽然开口,肿着的眼睛紧紧盯着兰被烟雾笼罩的侧脸。
兰弹烟灰的动作没有停顿,语气平淡问道,“什么东西?”
“火。”慧说,“心里有火的人,看得见彼此。你审讯,却不急着用刑。你给烟,眼里没有猫玩老鼠的戏谑。你在观察,在……确认。”
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确认什么?”
“确认你的火,和我们烧的是不是同一片荒原。”慧的目光锐利起来,尽管身体残破,那目光却像淬了火的针,“你不是他们的人。至少,不完全是。”
兰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慧。
四目相对,一个带着探究与笃定的邀请,一个带着深不见底的惫色与淡漠。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慧先生。”兰缓缓道,“我看得到潮水的方向。你们这股火,眼下看着微弱,但星火可以燎原。你们有一种......毫无理由的勇气,和一种天真的坚信。这在当下的华国,是稀缺品,也是个体的致命伤。”
“这不是天真,是信仰。”慧纠正他,语气并不激烈,只是陈述。
“信仰……”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苍凉的弧度,“很奢侈啊。”
“你不信?”慧追问。
“我信。”兰的回答出乎意料地肯定。
他看向虚空,目光仿佛穿透了这污浊的库房,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我信的,可能比你们更宏大,也更孤独。”
慧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他身体前倾,牵扯到伤口,痛得眉头一蹙,却仍急切地问:“既然如此,何不并肩?兰先生,我看得出你不是甘愿同流合污之人。这副七尺皮囊之下,仍有热血!跟我们走,你可以真正为这片土地做点事,不必在此地消磨,不必……”
“不必什么?”兰打断他,笑容里的苍凉愈发浓重,像化不开的夜色,“不必坐在这个令我自己都厌倦的位置上?不必看着像你们这样的人一个个被送进来,或沉默或激昂地走向毁灭?”
兰深吸一口烟,烟圈笼住他深邃的眼。
“慧先生,你问我信什么。我告诉你,我在为一个更伟大的黄金时代而努力。”
慧眼中光芒一闪:“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为这个国家的新生!”
兰摇摇头。那摇头的幅度很轻,却承载着某种无法被言说之重。
“我看到了那个未来。你们,或者说,你们所代表的某种精神,一定会成功。这片土地会浴火重生。”他的声音低沉而确信,“但是,我所说的那个更伟大的黄金时代,不仅仅是华国的黄金时代。”
他顿了顿,字句清晰,如同烙印:
“那是全人类,是整个蓝星的黄金时代。为了能亲眼看到,甚至亲手推动那个时代的来临,我现在就需要坐在这个位置。需要经历这些黑暗,需要遇到……像你们这样的人。需要记住每一张脸,每一团火。”
慧愣住了。
他有些难以完全想象全人类、整个蓝星这样的范畴,那超出了他当前所能考虑的。
但他从兰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受到一种无比浩瀚也无比沉重的真实。
他直觉到,兰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推脱。
“……我不明白。”慧最终诚实地说,眼神却缓和下来,被一种复杂的茫然取代,“但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至少,是你认为对的。”
兰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反应,很快又露出温和的神色:“嗯。”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紧绷。慧换了个更放松些的坐姿,忽然问:“你孤独吗?”
兰夹着烟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等兰回答,慧自己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知道,你很孤独。这里,”他环顾这阴森的审讯室,“没有你的同路人。未来可能有,但此刻,此地,没有。”
兰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烟雾盘旋上升,融入昏暗的光晕里。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一支烟才刚燃尽,他又点上一支。
良久,慧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兰先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兰抬眼看他。
“帮我传封信。”慧说,“不是情报,无关组织。是家信。给我中原老家,一个等了我很多年的……姑娘。”
兰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你还真就这么相信我啊。不怕我转头就把它交给别人,顺藤摸瓜?”
慧笑了,扯动伤口,笑容有些扭曲,却异常明亮:“信仰,其实也是一种相信。不是因为看到才相信,是因为相信,才看到。”他定定看着兰的眼睛,“我相信你。就像……你心里也信着点什么一样。”
兰与他对视片刻。看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看着那依旧清澈的眼里,兰似乎被触动了。
兰说:“先说说看。”
慧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艰难地动了动被缚的手腕,示意了一下。
兰犹豫一瞬,走近,解开了他一只手的绳索。
慧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指,没有试图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慢慢在兰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没有墨,没有纸,只有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力道透过皮肉。
笔画写完,慧收回手,仿佛用尽了力气,靠回椅背。他看着兰,轻声说:“谢谢。”
兰的手掌慢慢合拢,将那滚烫的无形“信件”握在掌心。
他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复杂:“你们这些人啊……”
他又抽了几口烟,直到烟蒂几乎烫手。最后,摁灭了烟头,火星在水泥地上溅开,瞬间熄灭。
兰站直身体,重新披上那层冷漠的外壳,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好了。我现在是国党高层,兰。你,赤色分子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一种告别仪式。
慧看着他,肿胀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他没有回答兰的问题,也没有祈求,更没有咒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了兰,越过了这间肮脏的审讯室,仿佛看向了遥远的光明未来。然后,他无比坚定地,轻声哼唱起来。
起初只是气音,微弱却清晰,带着血的腥锈: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是《国际歌》。
兰站在原地,没有阻止。
只是听着那不成调的、破碎却执拗的歌声,在这间象征着压迫与毁灭的房间里,微弱又顽强地回荡着。
歌声撞上墙壁,渗入砖缝,仿佛带着慧全部的生命力,和他所坚信的一切,在这短暂的时刻,夺取了这片黑暗空间的主导权。
兰闭上了眼睛。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身影,一个站立,一个被缚。
库房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唯有这的歌声,和两个人之间那沉重如山的寂静,在无声地流淌。
......
“太遥远的岁月,看不清的眉睫
回忆尽头,风声依旧凛冽
埋下的骨和血,早沉没在黑夜
逝去的已冰冷,飘零的未了结......”
兰依旧唱着,仿佛正从那片血与火的历史硝烟中跋涉着。
忽然,她似乎看见迎面走来了谁。
兰站起身,绽出了一个明亮无比的微笑,用力地直挥手:
“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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