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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16章山洞夜谈
山坡上的风渐渐小下来,雨却还没停,细得像针,一阵一阵往脸上扎。
上方那辆半悬在空中的SUV终于被几块石头和千斤顶稳住,特警们在姜临的骂声里,一个个从车里爬出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再晃动一下,那车就跟着人一块滚下去。
“人先撤到安全地带。”姜临压着嗓子,“车留这儿,等天亮再说。”
“沈队呢?”裴征站在断掉的护栏边,朝下面望,“看不清。”
“她和温止在坡中间,信号断断续续。”小杨在车里看着终端,“定位还在这片。”
“现在天快黑,雨没停,坡上石头还松。”姜临咬着牙,“谁现在下去,我谁都救不上来。”
“那就别往下跳。”裴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们先拉警戒,把这段路封了。”
“通知山下那头,别再放车上来。”
“救援绳和专业队,我已经让市里的兄弟联系了。”他抬头看了看乌压压的云,“最快,也得天亮前后才能上来。”
“那这段时间……”有个年轻队员忍不住问。
“这段时间,”姜临眯起眼,“就看她俩能不能撑住。”
·
坡中段的岩壁边,有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小凹洞,勉强能容两个人挨着坐。
温止先把医疗包搁进洞里,又伸手去拉沈听澜:“挪一挪。”
“我自己能动。”沈皱眉。
“你刚才要真能自己动,就不会卡在那块石头上。”温止淡淡,“别逞能。”
她站在比洞口略高一点的石头上,找好支点,先把自己的重心压低,再去托沈的背。
山坡湿滑,她每挪一步都得确认脚下的石不松。稍不注意,鞋底就会在一层湿泥上打滑。
“来,右腿先抬一点。”
“左手往这边抓。”
沈咬着牙,按她说的做。每移动一点,左肩就像被人用钉子往肉里拧一圈。
她不愿在别人面前露出太多痛苦的痕迹,只是指节死死扣住那块冰凉的石头,骨节被雨水打得发白。
“再一点。”温止声音稳得出奇,“到了洞边,你就能歇口气。”
沈不吭声,呼吸却沉了几分。
挪了不知道多久,两人终于一起跌进那个凹洞。
洞不大,顶上有几块伸出来的石头挡着雨,里面的地是干一点的土和石头。背靠着岩壁,人至少不用再直接顶着雨挨打。
“腿往里缩一点。”温止把医疗包当成垫子塞到沈腰后,“别把脚伸到外面去。”
“你自己呢?”沈问。
“我腿细。”温止说。
她侧身挤进沈旁边,用身体挡了一点从洞口飘进来的风。两个人肩挨着肩,靠在同一块湿冷的石壁上。
“现在。”她低头喘了一口气,“可以骂了。”
“……”
沈听澜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一句:“你刚才乱跳。”
“你刚才乱推。”温止回敬。
两人对视一眼,雨声在洞口炸开,无声地挡住了一次本可以继续的争吵。
·
耳机里还有电,信号却被山体挡得断断续续。
“——你们那边——”裴征的声音时有时无,“……注意——风……”
“我们在一个小洞里,暂时安全。”温止对着耳机,“不要再往下跳英雄。”
“救援明天一早。”姜临的声音也飘进来,“现在山上石头太松。”
“你们就当今晚来野营。”
“带帐篷吗?”沈听澜没好气回道。
“没帐篷有嘴。”姜临道,“你俩互相说说话,别睡着就行。”
话音落下,耳机里忽然“滋啦”一声,彻底安静了。
“没电了?”沈问。
“山这边信号本来就不好。”温止把耳机从耳朵上取下来,看了一眼上面那个快见底的电量标记,“省着点用吧。”
“反正下面没人给我们打电话催稿。”
她把耳机塞回自己兜里,长出一口气。
洞里一时只剩下雨声和呼吸声。
·
雨慢慢从倾盆变成绵绵,洞口外的世界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罩住。
“还冷吗?”温止侧头看沈,问。
“不冷。”沈说。
她呼出的气带着一点白雾,显然温度不高。
“嘴硬。”温止评价。
她翻了翻医疗包,从里面摸出一条薄铝箔毯子——那种紧急救援用的,被折成巴掌大小,展开后能包住一个人。
“这东西你都带?”沈听澜挑眉。
“以前睡过桥洞。”温止一笑,“知道夜里有多冷。”
她轻轻抖开那条闪着银光的毯子,把沈一半肩膀和自己一半腿都裹进里面。
铝箔触碰皮肤时有点生硬冰凉,很快却隔出了一层不被雨风直接吹到的空间。
“你以前都是这么过夜?”沈问。
“有时候更糟。”温止说。
“有时候连洞都没有。”
“只能在工地的废楼梯下面蜷着,听老鼠在旁边跑。”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极轻,“有一次下大雨,我躲在一个半塌的棚子里,那棚子顶上有个洞。”
“雨一直滴在同一个地方,滴了一夜。”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发现那点水刚好滴在我右手上,手背都起泡了。”
沈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没躲?”
“睡着了。”温止耸肩,“那时候累。”
“后来我学聪明了——”她抬手挡了挡洞口的一点水,“找这种至少能挡一半的地方。”
“你还挺会找洞。”沈说。
“这就是我这十年唯一的专业技能。”温止说。
“看景选洞。”
·
沈靠了一会儿,伤口被绷带勒得有点胀疼,手也慢慢暖开,疼痛感就更清晰。
“你肩怎么样?”温止问。
“还能用。”沈淡。
“用来干嘛?”
“打枪。”
“我现在要你用来休息。”温止说。
“要不要吃止痛药?”
“吃完会困。”
“你现在不困也得困。”温止说,“你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沈没吭声。
“你这种人,一闭眼,脑子里就开始放录像。”温止轻声,“那还不如给你点外力,让你睡一会儿。”
“这地方不能睡死。”沈说。
“我也不会让你睡死。”温止拿出一片药,举在她面前,“半片。”
“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接受,”她抬眼,“那我就当你连活着去报仇都不在乎。”
沈看了她几秒,最后还是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吞下。
药下去,疼痛不是立刻消失,只是从刺痛变成了钝痛,人也确实松了一点。
洞里光线更暗,风从外面吹进来,在铝箔毯子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你如果还跟着我爸手下,”沈听澜忽然说,“这时候会骂你。”
“骂我?”温止有些愣。
“骂你乱来。”沈靠在石壁上,声音压低,“当年在边城第一次行动,他在山腰追人,我那时候还在警校,他回家说我——‘以后别学我这么疯’。”
“结果你现在比他还疯。”温止说。
“你刚才往下跳的时候,一点没犹豫。”
“你刚才往外推人的时候,”温止反问,“有犹豫?”
沈听澜“嗯”了一声,算是认。
“我爸。”沈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是个难得会在家做饭的刑警。”
“会烧糖醋排骨。”
“知道我不爱吃香菜,就会在菜上给自己那部分撒一把,给我这边挑掉。”
“他会在跑完案回家后,坐在沙发上看足球,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客厅里,说‘今天轮到你折’。”
温止安静地听着,没插话。
“他每次出门前,都不会跟我说太多。”沈继续,“只会说一句——‘关好门’。”
“你妈呢?”
“我妈……”沈喉咙里有一瞬的涩,“我妈后来,有一阵子连门都不想开。”
“我爸走之后,她天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上警校前,她跟我说——‘你别学你爸’。”
“可惜她说晚了。”
洞里安静了一会儿。
“你呢?”沈扭头,“你爸是什么样?”
“严厉。”温止说。
“我们那地方,没人敢在他门口抽烟。”
“他会把学生揪出来,把烟掐了,用实验室的拖把把人赶走。”
“我小时候经常去他实验室写作业。”
“他不让我乱动东西。”
“我第一次偷碰他的试剂瓶,他拿尺子敲我手背。”
“后来你还学他专业?”沈问。
“他骂我手抖。”温止笑了一下,笑意有点苦,“说我不适合进实验室。”
“后来他还是教我。”
“教我怎么看反应公式,怎么看配方。”
“我那时候觉得他很烦。”
“现在想想……”她侧头看洞顶那块粗糙的岩石,“他那时候,已经在想怎么把这行接力棒丢给我了。”
“你接了。”沈说。
“接一半丢了。”温止说。
“另一半被人抢走。”
“那你现在,就接回来。”沈说。
温止没说话。
雨点从洞口边缘滴下来,落在地上溅出一点暗色的花。
“你爸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沈问。
“十年前。”温止声音轻下来。
“他在实验室,手里拿着一份我做的报告。”
“说我哪里写得不规范,哪个数据不够。”
“我那时候很烦,跟他吵了一架。”
“说他‘迂腐’。”
“说他‘不懂变通’。”
“后来呢?”
“后来我去帮刑侦做鉴定。”
“回来时,他已经被人‘处理’成一场车祸。”
洞里一阵静。
“你爸最后一句话,”沈说,“你记得?”
“记得。”
“‘你看你这报告,哪一列都不齐’。”
“……”
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温止被她这声笑弄愣。
“没什么。”沈收起笑,“就是突然觉得——你爸跟我爸,还挺像的。”
“嘴笨,心软。”
“你爸那句‘跑,别回头’,你不信?”温止问。
沈眼神一暗。
“我信。”她说。
“我只是——”她顿了一下,“不想承认是从你嘴里听见。”
“现在呢?”
“现在,”沈闭了闭眼,“他那句话,我收回去了。”
“你要是真当年那一夜叛变了,”她低声,“你不会这么多年,还记得那句‘跑’。”
“你不会在山里到处跑,还记着回来的路。”
·
山外远处打了一个闷雷。
声浪顺着山体传过来,在洞里回响了一下。
沈不自觉绷紧了肩膀,呼吸微微一窒。
那种从骨头里爬出来的紧张,不是这一次山路带来的,而是十年前某个雨夜留下的。
“你又想起来了?”温止问。
“想什么?”沈声音有点哑。
“十年前那条山路。”温止说,“你爸那辆车。”
沈没答。
她的手不自觉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那辆车翻下去的时候,声音大不大?”温止忽然问。
“……”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咬牙。
“我想让你把这个声音,从你脑子里拿出来。”温止说。
“你要是不说,它就永远在那儿放。”
“某一天半夜,你闭上眼,它还会自动播放。”
“现在下雨,你一听见雷,就会想起那声响。”
“你要是不想被它牵着走一辈子,”她偏头,“你就得先把它说出来。”
沈沉默了很久。
久到雨声都从耳边往后退,只剩下山里的风在洞口钻。
“那天我不在。”她终于开口,“我在警校操场。”
“是教官来喊我,说让我去政委办公室。”
“路上的时候,我听见广播里念简讯——”
“‘省厅刑侦总队某专案组执行任务时遭遇伏击,多名民警牺牲。’”
“但那不是我真正听见的声音。”
“真正的声音……”她闭了闭眼,像是努力把某个画面固定下来,“是在梦里。”
“你梦见车飞下去?”
“嗯。”
“梦里有雨,有雷。”
“有石头崩下来的声音。”
“还有玻璃碎掉、金属扭曲。”
“那声音一响,”她轻声,“我就醒。”
“你爸没来得及跟你说‘跑’,你只在别人嘴里听见。”温止说。
“所以你这十年,”她又补了一句,“一直在往前冲。”
“谁让你停,你就咬谁。”
沈没否认。
“你现在要是死在这儿。”温止淡淡,“你爸这句‘跑’,是不是就彻底白说了?”
“你别老想着死。”沈冷冷。
“你自己这十年,不也是整天想着死?”温止回敬。
两人对视一瞬。
“好。”温止忽然笑了一下,“那我们换个说法。”
“你不能死。”她说,“你欠的账还没还。”
“哪笔?”沈问。
“你爸那句‘跑’。”
“你得活着,把那条路走完。”
沈静过一会儿,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那你呢?”她反问。
“你这十年,欠的人更多。”
“你爸,你妈,你弟,你还有我爸。”
“你要是现在死在这儿,”她说,“谁替你把这笔账算回去?”
温止垂眼。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死了就算了。”她慢慢说。
“他们爱说我是叛徒、是祸根,我死了,大家就都省心。”
“后来我发现。”
“死也不解决问题。”
“他们照样用我留下的那些东西做事。”
“照样用别的人在这个山洞里试药。”
“照样有人在河里漂。”
“所以——”她靠在石壁上,“我才会往下跳。”
“你要是死了,”她抬头看她,“报仇的人,就只剩我一个。”
“我不想一个人干这种事。”
山里风从洞口穿过去,吹乱她额前几缕发。
“所以——”沈轻声,“你也不能死。”
“嗯。”温止点点头。
“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认真说‘不想死’。”沈道。
“别误会。”温止说,“我只是——”
“第一次觉得,活着比死难一点。”
“难的事,我们分摊。”沈说。
“……你还挺会分工。”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我私人急救员?”沈靠在石壁上,侧头看她,“那我就是你的——”
她停了一下,好像在找那个合适的词。
“私人打手。”
温止被这个词逗笑了:“你确定你有空给我当打手?”
“你每次出门,不都是把自己往前面送。”
“那就再多打一两次。”沈淡淡。
“反正你现在这条命,”她低声,“我讨债讨上了。”
洞里一时安静。
外面雨终于渐渐停了,只有树叶上偶尔还能滴几滴水。
黑暗里,能听见昆虫稀稀落落的叫声。
“你睡会儿吧。”温止说。
“我不睡。”沈说。
“你不睡,药白吃。”
“你睡,我看着。”温止靠在她旁边,“等你真睡死,我拿石头砸你。”
“……”
沈闭上眼,靠在她肩上那一点重量,比石壁柔软一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后那种冷被两个人体温和那点薄薄的铝箔毯子抵去了一些。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被某个细微的动作惊醒。
温止正弯腰,从医疗包里摸什么。
“你干嘛?”沈声音还带着一点没完全醒过来的哑。
“给你披件衣服。”温止把自己那件外套解下来,盖在她身上,“你刚刚打了个哆嗦。”
“你呢?”
“我习惯。”
“别装。”沈伸手,把外套往两人中间一拉,“一起盖。”
两人肩并肩缩在同一件衣服和铝箔毯子下面,洞口外一点淡淡的灰光隐约亮起来。
“天快亮了。”温止说。
“嗯。”沈应了一声。
“等会儿风一吹干,你爸要是从哪儿看着你。”她侧头,“估计会骂我。”
“骂什么?”
“骂我不该往下跳。”
“他也会骂我乱推人。”沈说。
“那就让他一起骂。”温止说。
“反正我们现在,活着。”
洞外的天色终于从墨黑变成了灰白,远处山路的轮廓一点点浮出来。
两个人挤在山洞口,肩并肩看着那一截短短的山路。
风从谷底吹上来,带着昨晚残留的湿意,却不再那么冷。
她们都知道——
这段山路,还没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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