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十二冬

　　沈东失手了。
　　联考他没考到全市第一。
　　一个从八中来的转学生不负众望成了黑马，夺得榜眼。
　　他是第二。

　　主任在办公室里对着他的成绩面露不屑。
　　还是那地方，还是那字画，还是“精诚所至”。
　　主任把白纸扔在桌上。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有波动很正常。”
　　沈东觉得，他说这话，还不如直接冷嘲热讽他。
　　“考得也算不错了。”
　　主任在笑。

　　沈东莫名觉得很不适。
　　每当他想漂亮地完成什么时，就会摔一跤。

　　“不想去就算了。”主任很大度，双手交叉摆桌上，“现在去估计也跟不上了。”
　　沈东静静看着他，内心汹涌。

　　“你就留在本部吧。机会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自己不后悔就行。”
　　沈东知道自己该说，谢谢主任，主任再见。
　　但他张不开口，也不想张。像一块木头一样，直走出门。

　　沉默内敛的好处之一就是人们难以分清你什么时候在赌气，什么时候是习惯使然。
　　主任不计较，他知道沈东本来就话少，不懂场面话。
　　但其实他充满锐气，出门后冷静面庞审视着身边一砖一瓦。
　　就差一点点。

　　李斯文是第一个光明正大来看他笑话的人。
　　比起其他人背地里窸窸窣窣的议论，他更欢迎李斯文这种。

　　刚好是下午放学。
　　李斯文抱着篮球，兴致勃勃跑进课室。
　　“哟，年级第一？”
　　又自我纠正：“哦不，年级第二。”
　　“你很闲？”
　　沈东看看那篮球。
　　“劳逸结合，回来跟兄弟们打打球。谁知道一个两个全在找老师批卷子，没劲。”
　　他在指尖转球，随口问：“你打不打？”
　　片刻，沈东居然放下笔。
　　“行啊。”
　　“什么？”李斯文笑着，十分惊讶。“来真的？我还从没见过你打球。”
　　“你说的嘛，劳逸结合。我也锻炼锻炼。”
　　“要是我把你打趴下，你别急眼。”
　　“行，不急。去哪打？”

　　李斯文朝窗外看看，篮球场都满人。
　　“要不去新校区？人少。”
　　“我没骑车。”
　　“我载你好吧？”
　　沈东觉得好笑，抬头看他。
　　李斯文就是一副大男孩的样子，不甚计较。

　　“谁要你载？”
　　“嗯，不要最好。我的山地自行车没有后座哈。扫个共享单车呗。”
　　他转着球，生怕沈东改主意不去了。
　　“那.......走吧。”

　　/

　　虽然入选竞赛班，可沈东这学期一次也没来过新校区。
　　还跟那次他们几人一起来自习时差不多。
　　走过自习室外那条长走道，他还能想起自己跟司眉在灯下对峙互不相让的场景。
　　李斯文轻车熟路，带他穿梭，新校区的篮球场果然大。
　　而且没人。

　　李斯文让沈东先投几个篮看看。
　　五个进一个。
　　“你这运动天赋还真是......”
　　“少废话。术业有专攻。”
　　“早知道你这么菜，我绑也把我朋友绑过来。”
　　“你朋友这么多，想绑哪个？”

　　李斯文表情得意且羞涩，语气珍重：“朋友不在多，在精。”
　　沈东的记忆力不错，他记得李斯文身边那张面孔和名字。
　　那时，司眉跟他俩的名字一行行签在天文社的报名表上。
　　白启明。大概是。
　　李斯文那样子倒是让人羡慕。

　　他一人占三分线外投篮，轻松而快准狠。
　　符合沈东对他的印象。
　　不缺运气，不缺实力的李斯文。

　　半小时不到，两人就汗流浃背。
　　附近连个卖水的，都没有。
　　“新校区，就这点不好。”李斯文抹汗。
　　“最近的小卖部在哪？”
　　“远着呢。自习室那里倒是有个自动售卖机。”
　　“要不要去买水？”

　　李斯文愣神片刻，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然后才告诉他：“我找人送水。”
　　沈东疑惑：“谁？”
　　李斯文手撑在胶皮地板上，微微仰头，汗水淌过脖颈，姿态潇洒。
　　“等着就行了。”

　　来人是陈芯。
　　依旧是银框眼镜，和一双淡漠的眸子。
　　沈东跟陈芯已经很久没见了。一见她，就想起那段拧巴虚荣的往事。
　　她眼睛追着沈东，问能不能加个微信。
　　那时，他想到的却是一墙之隔肯定目睹一切的李斯文。
　　好多事回头看才发觉遥远。
　　他想起在一个灿烂的早晨，他爸在高一二班的门口，用粗鲁的嗓音吼叫他的名字。
　　当时的委屈、不甘、苦痛原来过去好长的时间。
　　有新的故事，新的不堪，新的满足覆盖过往，他们就是这样长大。

　　“谢谢。”
　　沈东不善交际，道谢生疏且尴尬，从自习室一路赶来的陈芯的热情因此被堵在喉咙。
　　她微微笑着。
　　沈东跟上学期没什么不一样。不。再看，好像眼神更坚定些。还是，更温柔些？
　　李斯文自顾自拧开瓶盖，咕噜咕噜灌水。
　　上次争吵后，他们一句话都不曾说过。李斯文终于把她当成陌路人。
　　她得逞了，可为什么跟他在课室他擦肩而过时，觉得莫名苦涩？

　　在自习室收到他的消息，陈芯很惊喜。
　　指尖用力按压自动售卖机的出货键，听到矿泉水咚咚两下接连坠落在凹槽内的声音，她忽然有一瞬茫然，像是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方，要做什么。
　　她难道不是做好计划，要用一下午的时间梳理至今为止新学的所有竞赛定理吗？
　　但她还是小跑离开，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本丢在玻璃那边。

　　我想见的只有沈东。
　　她一路默念。
　　这不算浪费时间，多跟他谈学习，问问他自学竞赛的经验，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见到人后，她完全被沈东那股封闭的礼貌隔绝在外。
　　在两个同龄男孩面前，陈芯有点不知所措。
　　“还是你面子大。”
　　李斯文一瓶水喝得干净，对沈东说。
　　“要是我自己一人，她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来的。”
　　她冷冷：“不是你说这边没水卖，叫我来吗？”
　　“你也不是看到这句来的啊。还不是看到我说，沈东在，才回复的好。”
　　“我是没想到你们这个时间会来新校区打球。”
　　她看向沈东，少年眉目安然。
　　“在本部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闷？我看啊，在竞赛班才闷。”陈芯觉得氛围好了些，“我都后悔了，早知道跟你一起回去算了。每天围着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复杂问题，头都大了。”
　　“那你也走啊。”
　　李斯文插话，一脸无所谓。细看，又感觉到隐隐的愤恨。
　　“好不容易考进来了，我为什么要走？”
　　“既要又要。”他白眼。
　　“关你什么事？”

　　沈东听着两人较劲拌嘴。
　　想起李斯文曾经把他拉到走廊尽头的栏杆前，语气强硬，禁止他加陈芯的微信。
　　还真是有趣。
　　陈芯知道他那一面吗？
　　既高傲又卑微。

　　“沈东，你有竞赛书吧？”
　　李斯文忽然问。
　　“还在。怎么了？”
　　“给我俩吧。”
　　陈芯不解：“我们不都有吗？”
　　李斯文露出内行的表情，不再剑拔弩张，倒像是哄骗孩子喝汤药，活灵活现。
　　“不是啊。沈东那份不一样。”

　　沈东暗忖，有什么不一样。
　　他从不在竞赛书上做笔记，因为那样不好卖二手。
　　他的笔记都在笔记本上。
　　谁知李斯文竟然说：“学长那本书在你那吧？别藏着掖着。都是同学，这样，明天我自己跑腿找你拿，行不？”

　　学长？他在说什么？
　　沈东一头雾水。李斯文没给他发问的机会。
　　继续说：“秦一扬的竞赛书给了沈东。我早就想借来看了。偏偏你小子手快。”
　　他笑得狡黠，说谎话不打草稿，理直气壮。
　　问陈芯：“你要不要？”
　　她抿抿唇，表情难掩兴奋雀跃，那可是秦一扬啊，拿遍竞赛金奖的人才。
　　“要要要。”
　　陈芯露出孩子的笑。果然没来错。
　　好在这本书给了沈东，而不是李斯文。不然，她要也不好看。
　　“那我明天拿来。你出跑腿费。”
　　“跑腿费？”
　　他举起空瓶子：“这两杯水，算你请啊。”
　　陈芯笑：“没问题。”
　　喜滋滋的。

　　沈东忍到陈芯走远，才面带狐疑，问：“我什么时候认识的秦一扬？”
　　李斯文耸耸肩：“不说是你的，她不会要。”
　　他憋笑：“不要又怎么样？”
　　看得李斯文耳根一红，拍手起身，看眼时间。
　　“还不走？一会赶不上晚自习了。”
　　“过河拆桥啊？”
　　沈东像抓住把柄，语气放肆。
　　故意说：“我不能被你白白利用啊。共享单车太慢，还是你的车快。借我骑回本部呗。”
　　“那我放学骑什么？”
　　“不然我就告诉陈芯我压根不认识.......”
　　“哎呀，得。”一串钥匙划出利落抛物线，沈东伸手接住。钥匙有金属质感，微重。
　　“停好拍张照。方便我晚上找。”

　　“还真舍得。”沈东把钥匙还给他，“我开玩笑的。”
　　谁知李斯文像是真怕他说出去，非要花钱买安心一样，推搡着他出门。
　　“让你开就开。”
　　于是，夏日傍晚，沈东骑着李斯文昂贵的山地车，穿梭在浅浅暗色中。
　　原来好的车，踩起来丝滑又轻盈。
　　风吹起他的额发，鼓起他的校服。姿态过于青春，让路人忍不住凝视。
　　沈东那么自由，那么得意。
　　他笑着，同时明白，这些得意和自由是一个叫李斯文的混蛋借给他的。
　　在没有人认识他的地带，沈东做了一次李斯文。
　　真好。

　　/

　　他把车停在车棚。
　　头顶的蓝绿色顶棚略微褪色，老旧的灯下无数细小飞虫聚集。夏夜就是这样。
　　沈东没料想会在这里碰到林杉。
　　她不知从哪冒出来，声音慌张。
　　“一会有人来了。你别......”
　　然后远远跟站在灯下的沈东对视。
　　她吓得噤声。
　　身后人粗心，手追上来攥住她的手心，霸道又莽撞。
　　晚一秒反应过来，才猛地甩开手。恨不得钻进地洞，头低着。像怕被认出来。

　　沈东背过身，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听到两人小声商量的声音。
　　“不要紧吧。”
　　“我认识他，不会说出去的。”
　　“真的？”
　　“嗯。”

　　然后沈东忽然想起还没给李斯文拍照。
　　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身。
　　两人还如石雕，立在原地，面色僵硬。
　　“我......给车拍个照。”
　　“哦，好的......好的。”
　　林杉轻声对那男孩说：“你先走吧。”
　　他逃开后，林杉慢慢走上前：“这么巧？你腿好了？”
　　“嗯。好一阵子了。”

　　“我跟那个人......我们没有怎么样。”
　　“嗯。我什么也没看到，其实。”
　　沈东向车棚外走。林杉跟着。
　　“不过让别人知道也没什么。”林杉背着手，脸上还留着在那人面前的甜蜜与娇俏。
　　“我跟他在一起了。”
　　“哦，这样。”

　　沈东早知道明德谈恋爱的人很多，但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早恋这件事离自己这么近。
　　那就是向文翔吧。他记起暑假的时候，他跟司眉就为了林杉跟他的事情莫名其妙吵了一架。现在他们在一起了。感觉.......很奇妙。
　　“你会不会觉得早恋很不好啊？”
　　他沉沉：“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林杉低头，似笑非笑。
　　“你以为恋爱是自由选择吗？我告诉你，恋爱是被选择的。”
　　沈东听不明白。
　　走出车棚，林杉仰头看天，深蓝即将落入浅黑的那种天空，扑朔迷离。
　　她的脸上不知是迷惘，还是幸福。或者说，幸福和迷惘根本就是一种东西。
　　沈东记得很清楚，那时林杉说：“不选择的就会被淘汰。沈东，我不想被淘汰。”
　　莫名像个被吓破胆的人。

　　/

　　林杉迷迷糊糊回到课室，看见蒋付跟司眉挤在一张凳子上，勾肩搭背，嬉笑着。
　　蒋付展开一幅巨大海报，貌似就是那天见过的喻铭，五官精致。
　　“帅不帅？太帅了。简直了。我明天就跑去找他签名。”
　　“哎呀，你也不怕被主任抓到。”
　　“抓到就抓到，大家都签。法不责众啊。他还能把我怎样？开除？至于吗？”
　　她又搡搡司眉：“明天陪我去？”
　　“不去。”
　　“哎呀，去嘛。不然叫上那个沈东，这样他肯定给签。”
　　“又关沈东什么.......”
　　司眉说话正好回眸，看见门口愣愣盯着二人的林杉。
　　她笑着：“回来了？今天吃饭吃这么久？”
　　蒋付也站直身，把海报怼到林杉面前：“怎么样？我这海报？帅不帅？”

　　林杉心里不痛快。觉得自己得到一些，又失去一些。
　　得到的好像又不如失去的好。
　　跟向文翔在一起的事情，她还没有告诉司眉跟蒋付。
　　无话不谈的人，一旦隐藏了些什么，要遮掩的事情就越来越多。
　　多到在人与人之间垒起一座高墙。

　　早恋这件事，让林杉觉得与众不同了。
　　同时也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她不知道她的沮丧从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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