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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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起青萍


      柳泗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那间廉价肮脏的大通铺旅馆,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剧烈喘息,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阳光被隔绝在外,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潮湿气的混合气味。隔壁传来响亮的鼾声和磨牙声。
      这一切粗鄙真实的触感,却无法将他从刚才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会面中拉回现实。

      穆聿息……
      那个男人的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句句看似平淡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回荡。

      “我今天不是来抓你的。”
      “我只是想看看……值不值得我跑这一趟。”
      “你的伤,好了么?”

      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戏弄?羞辱?还是某种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关注?
      柳泗烦躁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陷入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却无法缓解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混乱。

      他宁愿穆聿息像在苏州河、在嘉兴那样,直接布下天罗地网,用冰冷的枪口和杀伐的命令对付他。那样至少简单直接,他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何反抗,如何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用那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疲惫和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用那种仿佛熟人之间才会有的、关于伤势的问候!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无所适从,更让他……心慌意乱。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穆聿息的意图。那个男人的行为模式完全超出了他对“敌人”的认知。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试图理解!
      他竟然在反复咀嚼穆聿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试图从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实含义。
      这种不受控制的、近乎病态的探究欲,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是在研究猎物?

      不!他是在被猎物反过来影响,甚至……牵动!
      “混蛋!”
      他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手上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必须冷静。
      必须弄清楚穆聿息到底想干什么。
      设下这样一个局,就为了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这绝不可能。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
      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还是……另有所图?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自己刚才因为激动而放在床头的那几份旧报纸上。那则关于穆聿息“偶染微恙”的短讯再次刺入他的眼帘。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穆聿息亲自来杭州,会不会真的……就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就为了确认他的状况?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是否……离开了嘉兴?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匪夷所思,让柳泗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他是谁?一个杀手,一个屡次挑衅他、给他制造麻烦的亡命徒!

      穆聿息是谁?手握重兵、雄踞一方的少帅!
      他们之间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穆聿息怎么可能为了他……
      可是……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那处私宅,那个看似巧合的“送货”任务,穆聿息的出现,以及他那番令人捉摸不透的言行……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柳泗根本无法相信、却又无法彻底否定的可能性。
      这个可能性,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恨意、杀意、恐惧、困惑……以及那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扭曲的悸动,此刻全部翻涌上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穆聿息。
      那个男人就像一座深海,表面平静,底下却隐藏着无法估量的暗流和秘密。
      而自己,竟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被这片深海所吸引,甚至……即将被吞噬。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比面对枪林弹雨更让他害怕。

      他不能再待在杭州了。
      无论穆聿息今天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里不再安全。
      他必须立刻离开。
      可是,去哪里?无论逃到哪里,那个男人的影子仿佛都能如影随形。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他瘫坐在冰冷的板铺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的嬉笑声,那是充满生机的、属于普通人的世界。
      而他的世界,只剩下混乱、危险和那个无处不在的、让他恨之入骨又……心乱如麻的男人。

      穆聿息……
      你赢了。
      你甚至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就已经让我……溃不成军。
      柳泗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有冰冷的杀意,只剩下一种疲惫的、迷茫的、近乎崩溃的混乱。
      他的心,真的乱了。
      从未有过的乱。

      大通铺旅馆的浑浊空气和隔壁震天的鼾声,都无法压下柳泗内心的惊涛骇浪。穆聿息那张平静却深不可测的脸,如同梦魇,反复灼烧着他的理智。
      不能再想了。
      必须立刻行动。离开杭州,立刻,马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扯动了肋下的旧伤,一阵钝痛让他闷哼一声,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迅速将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旧衣服、一点零钱、还有几枚一直贴身藏着的、染过血的柳叶刀片——收拾进一个布包。

      不能再通过任何本地渠道了。

      穆聿息能找到那个“包打听”设局,就意味着杭州的地下网络可能早已在他的监控之下。
      他决定用最原始、也最不容易被追踪的方式——步行离开。先走出杭州城,再想办法弄辆自行车或者搭顺风车,远离浙江。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他背上布包,悄无声息地溜出旅馆,融入了杭州沉沉的夜色之中。他没有走大道,而是专门挑那些偏僻的小巷和城郊的野路。

      夜晚的风吹散了些许脑中的混沌。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白天那场诡异的会面,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和周围的环境中。
      警惕,观察,聆听。

      如同过去无数次执行任务时一样。
      然而,越是想要压抑,某些画面就越是清晰地浮现。
      穆聿息穿着月白长衫,站在花厅光影里的样子。他转身时,长衫下摆划出的轻微弧度。他问出“你的伤,好了么?”时,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还有最后,自己狼狈逃离时,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

      柳泗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影像从脑子里驱逐出去。专注!他对自己低吼。现在是在逃亡!任何分神都可能是致命的!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小跑,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压倒精神的纷乱。
      就这样走了大半夜,天色蒙蒙亮时,他已经远离杭州城区,身处一片陌生的郊野。周围是稻田、鱼塘和零散的农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暂时安全了。
      他找到一处废弃的瓜棚,钻了进去,瘫坐在干草堆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拿出冰冷的馒头,机械地啃着,味同嚼蜡。
      接下来去哪?南下?去福建?还是广东?
      似乎没有区别。无论到哪里,都只是换一个地方隐藏,换一个地方挣扎求存。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倦怠感笼罩了他。

      就在他精神最松懈的时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但绝非自然声响的敲击声,从不远处的稻田方向隐约传来!

      柳泗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所有的疲惫和迷茫被瞬间驱散,他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扑到瓜棚边缘,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天色尚未大亮,雾气朦胧。
      只见在百米开外的一片稻田田埂上,两个穿着粗布衣服、农民打扮的男人正蹲在那里,但他们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像农民——其中一人正熟练地摆弄着一个黑色的、带着天线的方盒子。

      电台!军用电台!
      柳泗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两个人是军方的人,他们在发报!
      为什么军方的人会伪装成农民,在杭州郊外这么早的时间秘密发报?
      是在追踪自己?不像。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电台上,并没有四处警戒。

      那是在执行其他秘密任务?
      柳泗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或许与他有关,与穆聿息有关。
      他屏住呼吸,将听觉提升到极致,试图捕捉顺风飘来的只言片语。

      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目标已离杭……方向疑似……请示下一步……”
      “‘青鸟’继续监视……‘渔夫’小组跟进……”
      “……少帅令……确保……勿扰……”

      少帅令,他们提到少帅令!
      是在说他!
      穆聿息果然没有放过他!他离开杭州的行踪已经被掌握了!甚至连代号都有了!“青鸟”?“渔夫”?
      而且,命令是“确保……勿扰”?这是什么意思?确保什么?勿扰什么?
      不是格杀勿论?也不是抓捕?

      柳泗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穆聿息到底想干什么?!
      他布下这张无形的监控网,却不收网,只是这样跟着、看着?就像……就像在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这种完全被掌控、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直接的追杀更让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那两个发报的人似乎收到了回电,迅速收拾好电台,起身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和稻田深处。
      瓜棚里,柳泗缓缓坐回干草堆上,脸色苍白。

      风起于青萍之末。
      穆聿息布下的网,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精细,更加无处不在。他甚至可能一直就在穆聿息的监视之下,只是自己毫无察觉。
      而那个男人,坐在遥远的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如同掌控一切的神祇,冷静地观察着他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逃亡。

      今天杭州的“偶遇”,恐怕也根本不是偶遇,那根本就是穆聿息刻意安排的。是为了亲眼确认一下他这只“小白鼠”的状态?
      一股极致的愤怒和屈辱感猛地冲上柳泗的头顶。
      他猛地站起身,冲出瓜棚,对着空旷的田野,几乎要失控地嘶吼出来。
      但他最终还是死死咬住了牙关,将所有的咆哮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不能吼。不能暴露。

      他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晨风吹打着脸庞,试图让愤怒冷却。
      必须改变策略。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逃亡了。既然穆聿息想玩这场监控游戏,既然他暂时没有下杀手……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大胆的念头,在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中,如同毒草般疯狂滋生。

      你不是想看着吗?
      你不是想知道我能逃到哪里吗?
      好。
      那我就让你看个够。
      我不逃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你绝对想不到,也绝对不愿意我去的地方。
      我要主动,站到你的面前。
      柳泗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光芒。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南方,而是望向了北方。
      那个他刚刚逃离的方向。
      那个有着穆聿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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