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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光(13)
自从那个匆匆递来文件袋的下午之后,林沚就再也没见过叶弛。
对面二楼卧室的灯依旧常常亮到深夜,但窗户后不再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偶尔起身走动。
林沚知道,他一定忙得连轴转。
周末吃饭时,沈阅扒拉着米饭,随口提了一句:“叶弛那小子,这回是真拼了,听说去参加一个封闭集训,就在邻市,和华大的一个什么项目挂钩。”
林沚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舅妈杨语蓉接过话头:“华大?那可是顶尖的。要是能成,是不是就不用参加高考了?”
“好像是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挺重要的,听说名额掐得特别死。”沈阅看了眼低头默默吃饭的林沚,“之之,你最近没找他问题吧?别打扰他。”
“没有。”林沚小声说,把饭粒慢慢嚼碎咽下。
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滚。高二下学期的节奏越来越快,各科试卷雪片般飞来。林沚把自己钉在书桌前,严格按照叶弛留下的专题笔记推进。遇到难题,她会先自己死磕,实在卡住了,才把问题仔细抄在便签纸上,拍照发给他。她不再期待即时回复,发完就继续做下一题。
但有些变化,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做解析几何时,看到复杂的图形,她会下意识地想,如果是叶弛,他会怎么添加辅助线?他大概会先找出对称点,或者直接建系。思路卡壳,对着草稿纸发呆时,眼前会突然闪过他蹙着眉,用手指点着题目说“关键在这里”的样子。甚至有一次物理课,老师讲到碰撞能量损失,她莫名其妙走神,想起寒假在他家影音室,两人玩双人游戏时,他操控的角色总是恰到好处地替她挡掉伤害,然后淡淡说一句“跟紧”。
那些画面毫无预兆地蹦出来,清晰得让她心慌。
她开始更仔细地看他发来的解题草图。他的字迹依旧凌厉,但笔画间透着匆忙,有时甚至有些潦草。
她会盯着那些线条看很久,试图从里面读出他当时的状态。
是顺手拈来的从容?还是凝神思考后的落笔?
她不再仅仅把那些草图当作答案。它们成了连接两个忙碌的人唯一的实物线索。
偶尔,深夜刷题疲惫到极点,她会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然后走到窗边,看向对面。
那扇窗户后的灯光,不再是亮着的。
她知道他不在里面,但那沉默的黑暗又像在时刻提醒着她。
——他们依然在同一个时空里,为了各自的目标拼尽全力。
一种奇异的力量慢慢将林沚包裹住。
她把所有泛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压进了更深的题海里。似乎只有让大脑被公式和单词彻底塞满,才能阻止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直到那天放学。
林沚和平时一般同时小雨走出校门,一个穿着得体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拦在了她们面前。男人气质冷硬,眼神锐利,林沚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叶弛的父亲,叶正宏。
那天傍晚在叶弛家门口那冰冷的一瞥,她至今记忆犹新。
“林沚同学,”叶正宏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是陈述句,而非询问,“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时小雨察觉到气氛不对,紧张地拉了拉林沚的袖子。
林沚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捏紧了书包带子。她看着叶正宏那张与叶弛有几分相似却严肃刻板得多的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转头对时小雨低声说:“小雨,你先回去吧。”
“沚沚……”
“没事,你先走。”林沚推了推她。
时小雨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警惕地看了看叶正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边。”叶正宏没有多言,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打开了后座车门。
林沚迟疑了一瞬,还是跟着坐了进去。车厢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种皮革和淡淡香氛混合的冷冽气味,和叶弛身上那种干净的清冽感完全不同。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叶正宏坐在另一侧,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示意司机开车。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
沉默在车内蔓延,压迫感十足。林沚挺直脊背坐着,目光落在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上,掌心微微出汗。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颇为高档的茶室门前。包厢很安静,装修雅致,服务生悄无声息地送上茶点后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叶正宏端起精致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才将目光正式投向林沚。那目光带着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林沚同学,”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我知道你。成绩不错,刚来就连续考了两次年级第一。”
林沚没接话,等着下文。
“叶弛最近在准备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关系到华大的保送资格。我想,你的家人可能跟你提过。”叶正宏继续道,语气没什么波澜,“这个名额,竞争非常激烈。叶弛很有希望,但也容不得半点分心。”
林沚抬起眼,看向他。
叶正宏迎着她的目光,直言不讳:“你们这个年纪,有些好感,很正常。但有些事,得分清轻重缓急。叶弛的未来,不应该被任何不稳定因素影响。”
“叶叔叔,”林沚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稳一些,“我没有影响他学习。”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叶正宏语气不变,却更显锋利,“你们才多大?感情用事,情绪波动,都是难免的。一次争吵,一点误会,都可能搅乱心神。尤其是对叶弛来说,现在这个阶段,他输不起任何一点状态。”
他稍稍前倾身体,目光更具压迫性:“林沚,我不是要指责你什么。我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为我儿子的前途考虑。叶弛的路,从一开始就是规划好的。顶尖的大学,顶尖的平台,将来的人脉和资源,这些都是他必须去获取的。”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林沚身上洗得干净的校服和普通书包,话语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有些助力,是家庭和环境天然赋予的。有些差距,不是靠个人努力在短时间内就能弥补的。”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林沚心上,“你是个努力的好孩子,但你和叶弛,并不在一个频道上。他的未来,需要的是能并肩同行、提供等价资源支持的伙伴,而不是一个需要他停下来等待,甚至可能拖慢他步伐的人。”
话说得赤裸而残忍。
林沚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她感到血液好像慢慢变凉,手指在桌下掐得更紧。这些话,其实她潜意识里并非没有想过。当她看着叶弛走向那个她踮起脚尖也未必看得清的世界时,那种隐约的自卑和距离感,偶尔会像冰凉的蛇,悄悄缠绕上来。
只是她一直埋头向前,不肯深想。
此刻,这些念头被叶正宏毫不留情地揭开,摊在明晃晃的灯光下。
“叶弛知道您来找我吗?”她听到自己问,声音有些干涩。
“他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叶正宏回答得很干脆,“这是我作为家长的处理方式。他还年轻,容易感情用事,有些现实的道理,需要有人帮他看清楚。”
他重新端起茶杯,语气缓和了些,却更像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我今天找你,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事理,在合适的距离做合适的事。你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尤其是你,高二很关键,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切实际的念头上。”
“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叶正宏看着林沚苍白的脸,说出最后一句,“就应该知道,离他远一点,让他心无旁骛地冲刺,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包厢里一片死寂。只有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林沚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叶正宏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扎进她心里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地方。那些因为她家庭背景而产生的敏感,因为她与叶弛世界差距而生的惶恐,全部被血淋淋地挑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说她很努力,她想说她不会拖累谁,她想说她和叶弛之间……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是,看着叶正宏那副笃定的、不容辩驳的姿态,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茶不错,你可以尝尝。”叶正宏像是完成了任务,不再看她,开始慢条斯理地品茶,“司机等会儿会送你回去。今天我们的谈话,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叶弛。”
林沚没有动那杯茶。她僵直地坐着,直到叶正宏示意谈话结束,起身离开包厢。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依旧沉默。林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街景,第一次觉得这座她渐渐熟悉的城市,如此冰冷陌生。
车子停在她家小区外的路口。她低声道了句谢谢,推门下车。
“林沚同学。”叶正宏降下车窗,最后看了她一眼,“记住我说的话。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车窗升起,黑色轿车无声地驶离。
林沚站在原地,冬末初春的晚风吹过来,带着未散的寒意,穿透她单薄的校服,一直冷到骨头缝里。她抱紧了双臂,慢慢走回家。
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香气四溢。舅妈招呼她洗手吃饭,沈阅一边摆碗筷一边嚷嚷“饿死了”。
一切如常,温暖喧嚣。
可林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叶正宏那些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刺。
“……不是一个频道上。”
“……需要的是能并肩同行、提供等价资源支持的伙伴。”
“……拖慢他步伐的人。”
“离他远一点,才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她默默吃着饭,味同嚼蜡。杨语蓉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摇摇头,说有点累。
吃完饭,她逃也似的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没有开灯,只是蜷缩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里。
黑暗让她觉得安全一点。
她想起叶弛在雪夜路灯下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他说“要一起走过很多个冬天”,想起他递来早餐时微凉的手指,想起他在游戏屏幕光影里那句淡淡的“还行”,想起他匆匆赶来递给她文件袋时眼底的郑重……
那些清晰温暖的片段,此刻却被叶正宏冰冷的话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
她真的……是他的拖累吗?
她配不上他吗?
离他远一点……才是对的吗?
没有答案。只有心脏传来一阵阵闷钝的疼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黑暗中突兀地震动起来。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摸索着拿过来。
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发信人:叶弛。
内容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一张写满了复杂公式和推导的草稿纸,正是她下午发过去请教的那道物理压轴题。在凌乱的演算旁边,他画了一个简洁的物理模型图,旁边标注着两个关键方程,还用红笔打了个箭头,指向她卡住的那个步骤,写了一行小字:“动量守恒取系统,非单体。”
简洁,直击要害。
图片下面,跟着一条简短的文字消息,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刚看到。这种题,关键是确定系统。】
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可就是这样一条平常到极点的消息,却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嗤”地一声,划破了浓稠的黑暗,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和暖意。
林沚看着那条消息,看着那张熟悉的字迹,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她死死咬住嘴唇,没让那点湿意蔓延。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颤抖。
她想问他集训累不累,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想告诉他今天他爸爸来找她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但最终,她一个字都没打。
她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很轻、很郑重地,敲下两个字:
【懂了。】
发送。
然后,她退出聊天界面,关掉手机屏幕,重新将自己埋进黑暗里。
心脏那闷钝的疼痛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重新慢慢变得坚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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