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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篇(十三)
次日,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下达昭阳殿:
“夫人甄氏,身居内宫,言行失检,交构内外,有亏妇德。着即日遣送邺城旧宫,闭门思过,非诏不得返洛,亦不得与外人交通!”
彼时,宓妃正于窗下教导东乡公主描红。
小女儿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却极为认真。
宣旨内侍尖利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宁静。
宫人们吓得面无人色,跪地瑟瑟发抖。
宓妃听完诏书,神情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早已预料。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墨锭,轻轻将女儿揽到身边,用绢帕拭去她小手上沾染的墨迹,然后从容起身,整理了一下素雅的衣袍,面向正殿方向,微微屈膝:“臣妾,领旨。”
没有辩解,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
她平静地吩咐贴身侍女:“不必收拾太多,只带些随身衣物即可。”
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抵达邺城旧宫后,宓妃的生活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
她每日依旧早起,于庭中漫步,感受着邺城不同于洛阳的水汽,偶尔会望向洛水的方向,眼神悠远。
只是不再接触任何诗书,大部分时间只是静坐,或是照料庭院中的几株洛神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洛阳皇宫内的曹丕,却在权力顶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与焦躁。
郭照的温存解意,其他妃嫔的刻意逢迎,都无法驱散他心底那莫名滋长的悔意与思念。
他时常梦见邺城荷池边那个回眸的瞬间,梦见她清冷而包容的眼神。
三个月,在帝王的悔恨与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曹丕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折磨,派出了最信任的心腹侍卫长,携他的亲笔信和大量赏赐,连夜赶往邺城,名为探望,实则是想接她回宫。
然而,就在侍卫长抵达邺城的前一夜,久旱的邺城突降雷暴。
一道刺目的闪电劈中了旧宫年久失修的偏殿木质结构,时值初夏天干物燥,火借风势,瞬间蔓延开来!
夜半时分,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旧宫之内,一片混乱。
宫人哭喊奔走,泼水救火,却杯水车薪。宓妃被惊醒时,火舌已然舔舐至她居住的主殿廊柱。
奇异的是,面对滔天烈焰和浓烟,她并未惊慌。
她独立于窗前,望着那咆哮的火光,感受着空气中灼热而暴烈的气氛,神魂深处那一直沉寂的、属于洛水之神的感应,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宓妃明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并非偶然,而是她与此间因果了结的契机,是命运为她安排的、脱离这具凡躯的归途。
她转身,迅速于案前铺开纸笺,研墨挥毫,笔走龙蛇,字迹依旧清逸,却带着一种决然的平静。
写罢,她将信笺置于案几显眼处,用那方他赠予的、未曾带走的螭龙纹玉镇纸压住一角。
信纸旁,是她平日风干保存的几片洛神花瓣。
做完这一切,火势已破窗而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她没有试图逃离,反而缓缓走向内室,那里悬挂着一幅她近日亲手绘制的画作。
画中仍是邺城荷池,年轻的曹丕与她并肩,远处是嬉戏的稚子,只是画面的色彩,比之前那幅更加温暖明亮些。
烈焰终于吞噬了殿阁,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
当曹丕的侍卫长顶着黎明前的黑暗赶到时,昔日繁华的旧宫已化作一片断壁残垣,余烟袅袅,满目焦黑。
他在废墟中疯狂搜寻,最后只在主殿遗址、未被完全烧毁的玉石案几残骸下,找到了那封被玉镇纸保护着、边缘略有焦痕的信笺。
侍卫长不敢耽搁,带着这封劫后余生的信,星夜兼程赶回洛阳。
曹丕在清凉殿中,几乎是抢过了那封信。
信纸带着烟火燎过的气息,上面是宓妃那熟悉而决绝的笔迹:
“陛下:
因果轮回,尘缘已尽。此间种种,妾身无悔。
洛水东流,终有归期。
唯愿陛下,善抚叡儿与东乡,则妾身虽去犹安。
珍重。
甄宓绝笔”
信纸间,那几片洛神花瓣已化为焦黑的碎片,唯有最后一缕冷香未散。
“无悔……”
曹丕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信纸。
下一刻,他如同疯魔,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吼道。
“备马!去邺城!朕要去邺城!!”
他推开试图阻拦的内侍,不顾帝王威仪,狂奔出殿,翻身上马,向着邺城方向绝尘而去。
当他终于站在那片尚有余温的焦土之上时,巨大的悲痛与悔恨瞬间击垮了他。
昔日亭台楼阁,如今只剩残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陛下……”
一个侥幸逃生的老宫人,脸上带着烟灰与泪痕,跪地哭诉。
“夫人……夫人她……走得很平静。火起之时,奴婢们欲冲进去救夫人,却见夫人立于窗前,望着洛水的方向,神情……甚是安然。她……她最后还说……‘告诉陛下,我不怪他,只是因果如此。望他……做个好父亲。’”
侍卫在清理废墟时,从主殿内室的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幅烧毁近半的画作。
画布边缘焦黑卷曲,但画面中央,那荷池、那并肩的身影、那嬉戏的稚子,竟奇迹般地大部分留存下来,只是色彩被烟火熏得有些暗淡。
曹丕颤抖着接过那幅残画,指尖抚过画中宓妃沉静的侧颜,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传递到他的心底。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幡然醒悟——她从未背叛,从未算计,她所有的言行,那份他始终无法理解的平静与疏离,皆因她早已超脱了这凡尘的爱憎嗔痴。
她最后所求,不过是儿女安康。
是他,被猜忌与权谋蒙蔽了双眼,亲手将她推向了这命运的终局。
“朕……错了……宓儿……是朕……负了你……”
他哽咽着,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残画的焦痕上,与灰烬混为一体。
这个刚刚建立起不世功业的帝王,在爱妻的葬身之地,哭得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就在曹丕于邺城废墟前悲痛欲绝之时,远在雍丘封地的曹植,也听闻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之人香消玉殒的噩耗。
消息是旧日邺城的故人,冒着风险悄悄传递而来的。
当听闻“甄夫人殁于邺城旧宫火灾”寥寥数字时,曹植正在饮酒。
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酒液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未觉。
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
良久,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才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酒气与无尽的悔恨。
“是我……是我害了她……!”他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不堪,“若非因我之故,若非那些诗……她怎会遭陛下猜忌,怎会被遣送至那荒僻旧宫,又怎会……怎会遭此劫难!”
他想起荷亭初遇时她那惊世的回眸,想起她在他最颓唐绝望时那清冷却蕴含力量的告诫,更想起自己那份无法宣之于口、却终究为她招致祸端的倾慕。
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紧紧束缚,几乎窒息。他恨兄长的猜忌与冷酷,更恨自己的无能与……那无法抑制的才情,竟成了害死她的间接利器!
在极致的悲痛、愧疚与思念的折磨下,曹植的精神恍惚,终日借酒浇愁,却愁更愁。他时常独自徘徊于水边,望着流水东去,仿佛能看到那抹清冷的身影在水波中若隐若现。
数月后,在一种半是清醒半是迷狂的状态下,曹植将自己所有的思念、悔恨、仰慕与幻想,倾注于笔端,写下完成了一篇空前绝后的辞赋。
这便是后世传诵的《洛神赋》。
洛水汤汤,依旧东流。
神女归位,凤殒星沉。
只留下这满目疮痍,一幅残破的画卷,一封绝笔的信,以及一个帝王余生都无法释怀的、刻骨的悔恨,在历史的尘埃中,幽幽回荡,诉说着权力与真情之间,那永恒的矛盾与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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