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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揭秘
苏晴那场精心设计却落得悄无声息的试探,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她预想中能搅动风云的涟漪,反而让感知到暗流涌动的林月如,愈发坚定了远离是非、固守自身清静水域的决心。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新国风”系列的创作中,用繁复的线条和静谧的色彩构筑起更厚实的心墙。然而,命运的织机似乎总有它自己的节奏与图案,并不因个人的意愿而停下它纷乱穿梭的梭子。
一个深秋的午后,天空阴沉,飘着细密如针的雨丝,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林月如受之前合作颇为愉快的一位资深出版社编辑邀请,参加一个小型、私密的业内文化沙龙。沙龙地点选在一家隐匿于旧式洋房里的咖啡馆,装修复古雅致,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与旧书的纸墨气息。来的多是出版界、艺术评论界和少数几位作家,气氛轻松而富有学识性,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最近的出版风向、艺术展览或某个文化现象。
林月如素来不喜过于喧闹的场合,这样的沙龙倒还合她心意。她与相熟的编辑寒暄几句后,便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坐下,面前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安静地听着周围人们或激昂或平和的交流,思绪偶尔飘向自己画稿中未完成的某个细节。
沙龙进行到中途,点心区补充了新的甜品。林月如起身,准备去取一小块看起来不错的抹茶蛋糕。点心区设在靠近里侧的吧台旁,她正弯腰挑选时,旁边两位年纪稍长、衣着得体、气质知性的女士的闲聊声,不经意地飘入了她的耳中。
其中一位女士,林月如认得,是业内一位颇有名望、也以言辞犀利、知晓诸多圈内外掌故秘闻著称的艺术评论家,姓王,经常在重要的艺术杂志上发表评论文章。另一位似乎是某文化基金会的工作人员。
“……所以说,有时候啊,这人世间的缘分,真是半点不由人,强求不来,硬凑也难圆满。”王女士用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黑咖啡,语气带着见惯世事后的感慨,对同伴说道,“就像咱们都熟悉的那个周家,老周总的独子,屿安,当年和他现在的太太苏晴,那真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两家是几十年的世交,父辈一起打江山,关系铁得很,两个孩子又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家世、相貌、教育背景,无一不登对。”
林月如取蛋糕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指尖在冰凉的瓷碟边缘停顿了半秒。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只是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绊住,悄无声息地定在了原地。她维持着挑选点心的姿态,背对着那两位女士,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全身的感知都聚焦在了那飘来的话语上。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沙沙声,忽然变得遥远。
“是啊,”另一位女士点头附和,声音里带着些许羡慕,“当年他们那场婚礼,我可是记忆犹新,真是极尽奢华又浪漫,半个城的名流都到了,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说他们是现实版的王子与公主,佳偶天成。”
“哼,佳偶天成?轰动一时?”王女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一丝 insider(知情者)特有的、略带优越感的唏嘘,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却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清,“你们啊,还有外面大多数人,只看到了表面那层金光闪闪的壳子。这里头的曲折,知情人可不多。”她顿了顿,像是要吊足听者的胃口,“屿安那孩子,在娶苏晴之前,可是正经八百地谈过一个女朋友的,感情据说非常好,不是什么露水情缘。听说是个很有天赋的画画的姑娘,搞艺术的,灵气逼人。”
“画画的女朋友?”同伴显然有些惊讶,“还有这事?那后来怎么……”
“还能怎么着?”王女士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现实的冷酷和不易察觉的、对某些规则的批判,“老周家和苏家,那不仅仅是世交那么简单,生意上的合作盘根错节,利益捆绑得太深了。苏晴那孩子,从小身体就比旁人弱些,是两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性子嘛,也娇柔依赖人。两边的长辈,其实早就在心里把他们默认为一对了,觉得这才是最稳妥、最‘正确’的结合。后来屿安把那个画画的女朋友带回家,据说当时场面闹得很不愉快。那女孩,听说家世很普通,就是寻常知识分子家庭,自身嘛,搞艺术的,估计性子也有点倔,有自己的坚持和傲骨。这样的女孩,在周家那样的家族眼里,哪里比得上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未来还能在事业上给周家带来实实在在助力的苏晴呢?”
王女士又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但在这安静的角落,依然清晰:“关键是后来,听说那段时间苏晴的情绪变得极其不稳定,为这事受了大刺激,反反复复进了好几次医院,情况时好时坏。苏家那边心疼女儿,自然给了周家,特别是给了屿安本人,巨大的压力。屿安那孩子……唉,说到底,到底是心软,责任感又重。毕竟他和苏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算男女之间的爱情不那么炽烈,十几年的相处,也早已化成了难以割舍的深厚亲情和沉甸甸的责任了。再加上家族的压力摆在眼前……最后,听说还是他主动和那个画画的女孩子提了分手,彻底断了,然后,顺了所有人的意,风风光光地娶了苏晴。”
“啧啧……真是……”同伴发出含义复杂的感叹,“那现在呢?那个画画的女孩子怎么样了?后来就没消息了?”
“谁知道呢?”王女士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真切的惋惜,“估计是伤透心了吧,也可能离开了这个城市。也是个可怜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他们两家为了维系关系稳固、平衡利益的一颗……嗯,牺牲掉的棋子吧。所以我说啊,这世上很多看着光鲜亮丽、完美无缺的东西,内里未必没有裂痕,甚至是早已定好的裂痕。屿安和苏晴现在,一个心里装着对旧人的愧疚和一段未尽的遗憾,婚姻里埋着根刺;另一个呢,靠着往日的情分、对方的责任感,还有那点共同利益捆绑维系着表面的安稳和内心的安全感,生怕那根刺扎出来。这婚姻啊,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两位女士似乎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宜深谈,很快将话题转向了最近某场拍卖会的成交价,语气恢复了平常。
林月如却仿佛被定身法定在了原地。手中的白色骨瓷点心碟子,边缘几乎要被她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嵌进掌心,传来细微的疼痛。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些,细密的雨丝斜斜地扑打在咖啡馆古老的窗玻璃上,发出连绵不断的、如同心跳般急促的沙沙声响,与她胸腔里骤然失控的、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震聋她的耳朵。
那些被她用三年时间努力尘封、用忙碌工作和刻意遗忘试图掩埋的、关于分手前后的记忆碎片——周屿安当时眼中深切的痛苦、欲言又止的挣扎、那些语焉不详的“苦衷”、“无奈”和“对不起”——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猛地从记忆深渊里打捞出来,粗暴地拼接在一起,并且,被刚才那番轻描淡写却又残酷无比的闲谈,赋予了最清晰、也最冰冷的注解。
原来,她当年那场痛彻心扉的放手,远不仅仅是一场单纯恋情的无疾而终。那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无声的战争。她败给的,不是爱情本身的消逝,而是盘根错节、牢不可破的世交情谊网络;是对方以“柔弱”和“依赖”为武器施加的道德与情感压力;更是赤裸裸的现实利益权衡——她的“普通”家世,她的“倔强”个性,她作为独立个体的艺术追求,在周家那样的家族眼中,终究不够“合适”,不足以匹配那条预设好的、利益最大化的“正确”道路。
她成了那个在权衡利弊的天平上,被轻易放弃的选项。一颗为了维护更大局面的“稳定”与“和谐”而被牺牲掉的、无足轻重的棋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冰窖里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猛地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指尖冰凉,血液逆流。她一直以为,当年的分手,源于他们两人之间感情本身的问题,或是性格的不合,或是命运的无常。她从未想过,在那场看似平静的分手背后,竟是这样一场她甚至没有资格正式上场、就被宣告出局的、冰冷而现实的较量。她的爱情,她的真心,在庞大的家族利益和复杂的情感绑架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堪一击。
周屿安后来表现出的“后悔”,他重逢后的失态,他如今在婚姻中显而易见的痛苦和摇摆……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迟来的、无力的、甚至带着几分自我感动的补偿心理。而他与苏晴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婚姻城堡,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林月如露出了其下深藏的、并不稳固的根基——那是由责任、愧疚、习惯、以及一方深深的不安共同构筑的脆弱结合,而非纯粹爱情结晶的坚固磐石。
她站在原地,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秋日雨后微凉的、混合着咖啡香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一种清冽的刺痛感,却也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必须冷静。然后,她轻轻地将手中那几乎要被捏碎的碟子,稳稳地放回了铺着洁白餐巾的点心台上,动作看似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那细微的、难以抑制的轻颤。
她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刚才的惊涛骇浪,神情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听见,步履平稳地走回自己那个靠窗的座位。窗外,雨幕中的城市轮廓模糊,行人匆匆。往事如同一个被无意中揭开古老封印的魔盒,释放出的真相带着凛冽的、刺骨的寒意,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却奇异地点燃了她大脑中某个一直混沌的区域。
但奇怪的是,在最初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与尖锐的刺痛之后,林月如心中汹涌澎湃的,并非预期中更深的怨恨、不甘或是被羞辱的愤怒。相反,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释然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渐渐显露出来,取代了最初的混乱。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当年在那场关系中的真实位置——一个美丽的、却注定要被牺牲的插曲。她也更加清晰地看穿了周屿安如今所处的、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内里困顿挣扎的复杂局面。那些三年来偶尔还会纠缠她、让她心绪难平的执念、疑惑和不甘,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盆兜头浇下的、名为“真相”的冰水,彻底浇熄了最后一丝火星。
她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拿铁,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苦涩和奶泡消散后的寡淡,异常清晰地滑过她的舌尖、喉咙,一路凉到胃里。这苦涩,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原来,真正的放手,有时并非因为不再爱了,而是因为,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彻底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自己曾身处其中的棋局,看清楚了对方的不得已与局限,也看清楚了,那段过去,早已在现实与选择面前,被定格为永远无法更改、也无需再回首的往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云层缝隙中,透出了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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