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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燎守岁
这年的除夕,是腊月二十九日。夜色刚染透檐角,织坊的庭院已被庭燎照得白昼般通明。
院中央架着丈余高的巨大竹堆,干翠竹枝层层叠叠,顶端缠着松柏枝,点火的瞬间便窜起烈焰,火光冲天而上,将漫天飘落的碎雪都染成了金红。竹节在烈焰中噼啪爆响,时而清脆如裂玉,时而轰鸣如惊雷。
“看我的!”柳四娘今日也难得卸下全部持重,像个普通的少女般快乐。她挽起袖口,露出强健有力的手腕,抱起一捆裁好的干竹节,看准火势,精准地投入火堆最炽热处。那在竹子在火中煎熬片刻,骤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响,巨大的声浪惊得檐下栖息的雀鸟扑棱棱四散飞起,也引得周围众人一阵欢呼。
杨静煦远远站着,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一双明眸被这原始而热烈的景象牢牢吸住。
赵刃儿递过来一节竹竿,笑道:“你也去试试?”
杨静煦拿着竹竿靠近篝火,还未近前,就已被燎人的火灼得浑身炙热。她将竹节远远地掷出,略失准头,恰巧落在火堆的边缘处,黄色的竹子遇火后开始滋滋冒油,并迅速鼓胀变黑。杨静煦见它半天没响,不禁上前一步仔细去看
啪——叭——
爆竹骤然炸开,火星溅起,杨静煦惊得后退半步,神情却兴奋起来。
“真有趣,阿刃,我还要玩!”
贺三郎和赵四娘争相把砍好的竹子递过来,杨静煦毫不客气地接了,一把一把投入火中,竹节的焦香伴着火光扑面而来。火焰里响起了一阵炙热的喧哗声,炸开的竹子在火焰里跳起舞来,看得她忍不住雀跃起来。
杨静煦正玩在兴头上,眼前忽然一暗,一只温暖的手轻覆上她的眼帘。
赵刃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别一直看着火,伤眼睛。”
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绢,将她从热烈的狂欢中轻轻包裹。她下意识要挣脱,赵刃儿却已顺势揽住她的肩头,带着她往后退去。
站在远处,远离了灼人的热浪,冬夜的寒意重新漫上肌肤。
杨静煦这才感到眼眶确实有些发干发涩,方才被火光占据的视野里,此刻还残留着跃动的光斑。她眨了眨眼,仰头看向赵刃儿,意犹未尽的语气近乎撒娇:“阿刃……”
“先歇一会儿。”赵刃儿打断她,指尖拂过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若是伤了眼睛,往后还怎么看账册,我怎么带你去江南赏花?”
这话说得在理,杨静煦抿了抿唇,无法反驳。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掌心,上面还沾着些许竹子的清冽气息。赵刃儿已从谢二娘手中接过一方温热的湿帕子,执起她的手,细细擦拭起来。
“这燎火要燃一夜的,”赵刃儿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没尽兴的话,过一会儿再玩就是。”
这时,谢二娘笑着递上一碗刚温好的五色椒柏酒:“快喝口酒暖暖,驱驱寒气。”又对赵刃儿道,“你也别光顾着她,自己也喝些。”
赵刃儿这才松开杨静煦的手,端起自己那碗酒,一饮而尽。她见杨静煦小口啜饮着辛辣的椒柏酒,被呛得微微蹙眉,不由得偷笑一下。
庭燎仍在燃烧,只是火势渐弱,爆裂声也变得稀疏。贺三郎和柳四娘还在往火中添着最后的竹节,笑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杨静煦安静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火光、笑语、酒香,还有身边人无声地守护,交织成一张细密而温暖的网,将她牢牢护在中央。她忽然觉得,方才那片刻纵情的欢愉固然畅快,但此刻这种被妥帖安置的安宁,更让人贪恋。
赵刃儿将空了的酒杯放下,转头见她望着火光出神,轻声问:“还在想爆竹?”
杨静煦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抹恬静的弧度:“只是在想,与你们在一处过节,真好。”
“过几天上元节,街市上会更热闹,到时候带你去看灯。”赵刃儿笑着说。
“好。”杨静煦望着她的侧脸,有些出神。
前院的门忽然被敲响,柳四娘忙跑去开门,回来时两手一边一个锦盒,满脸不解。拆开随赠的信笺,发现礼物竟是裴雁所赠的年礼,分别是给杨静煦和谢二娘的。杨静煦的盒子里是一对精巧别致的累丝金镯,谢二娘则获赠一套稀罕的西域玉质药杵。这份突如其来且价值不菲的厚礼让众人面面相觑,但节日的欢愉气氛正浓,也无人愿在此时深究,很快这点小插曲便被更大的热闹淹没了。
宴席设在后院靠近厨房处,八张食案两两相对。
杨静煦的食案被特意安排在靠近炭盆的位置,炭火熊熊,将她的脸颊烤得微红。赵刃儿面对着她坐下,为她斟了半杯椒柏酒,又将炙羊肉细细切好,剔除筋膜:“你脾胃弱,椒柏酒浅尝即可,羊肉也少吃些油腻的。”
谢二娘执起温酒的铜执壶,将泛着琥珀光泽的椒柏酒徐徐斟入每个人的耳杯中,花椒特有的辛香与粮食发酵的醇厚气息巧妙融合,顿时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平添几分暖意。她笑吟吟地望向对席的张一娘,柔声道:“如此良辰,佳肴美酒,岂能无丝竹雅韵助兴?”
张一娘爽朗一笑,也不推辞,起身取来她那把搁置已久的曲颈琵琶,于席间坐定。她敛袖静气,手执拨片在弦上轻轻一批,试了几个音,调试了一阵。随即,一段舒缓典雅的旋律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她微阖双目,信手奏起的,正是那首前陈宫廷雅乐——《玉树□□花》。
这乐曲节奏雍容,音韵悠长,与方才庭燎旁的喧闹热烈截然不同。袅袅余音,仿佛描绘着玉树琼枝的华美景象,□□繁花似锦的盛况,然而在这片繁华底色之下,却隐隐流淌着一丝伤怀之美,一种对易逝繁华的淡淡怅惘。
杨静煦执箸的手微微一顿。这深入骨髓的熟悉旋律,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雕梁画栋的深宫。
仿佛又见宫灯下摇曳的珠帘光影,玉阶前无声飘落的冷香梅花,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随着这典雅而哀婉的琵琶声,缓缓苏醒,漫上心头。
赵刃儿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的失神与周身气息的细微变化,在食案之下,悄然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握住,无声地传递着支撑与温暖。
琵琶声不疾不徐,依旧保持着那份宫廷雅乐的从容气度,每一个音符都饱满而沉静。张一娘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一来一去,二玉相会,将那宫廷的华美与宿命的哀伤娓娓道来。贺三郎听得入了神,连挟起的炙肉都忘了送入口中。柳四娘也被这遥远陌生的旋律迷住了,两手托着下巴,牢牢盯着张一娘拨弦的手。
一曲终了,那余韵却久久不散,在梁间萦绕,在每个人心间回荡。堂内一时静默,众人都还沉浸在那份雅乐带来的,超越当下时空的意境之中。
还是杨静煦最先举杯起身,她眼波流转间已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妥善收起,恢复了平静,浅笑道:“愿椒花献瑞,岁稔人和。”
她的话打破了静谧,众人纷纷举杯相应,觥筹交错间,宴席的气氛再度回暖,直至深夜方散。
夜色渐深,庭燎的火光却依旧旺盛,将庭院照得暖意融融。贺三郎和柳四娘相携去前院照看庭燎,临走时,柳四娘回头朝杨静煦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明月娘子,我们去看着庭燎,晚点再来陪你守岁。”
谢二娘也已收完食案,留下满满的炭火,便悄悄退了出去。厅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中银骨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与窗外庭燎的爆响遥相呼应。
赵刃儿起身,将青狐裘取来给杨静煦披着,又将炭盆挪得更近了些,两人一起围着炭火取暖。
“庭燎要燃到天明,守岁不能断火。你若是困了就歇一会,天快亮时再叫醒你。”
杨静煦摇摇头,兴奋地往赵刃儿身边靠了靠,悄悄寻到赵刃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冰凉,赵刃儿便用力攥了攥,将自己的暖意传递过去。
“我都不记得小时候是如何过除夕了。”杨静煦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在长秋监的那些年,除夕夜只有我一个人,连盏多余的灯都不许点,更别说这般热闹的庭燎和满桌的美食了。”
远处传来响亮的鼓声和呐喊声,这正是驱傩之俗,由方相氏带领百隶,戴着面具,执戈扬盾,驱逐疫鬼,以保来年平安。鼓声悠远,呐喊声苍凉。杨静煦不自觉地往赵刃儿身边缩了缩。
“别怕。”赵刃儿轻轻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驱傩是为了驱邪祟,求平安。”
杨静煦靠在赵刃儿肩头,闻着她身上安心的气息,听着她沉稳的心跳,忽然轻声问:“阿刃,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赵刃儿认真思考片刻,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愿你安康。”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杨静煦的心湖,漾起层层涟漪。她抬起头,正对上赵刃儿深邃的眼眸,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温柔,像庭燎的火光,温暖而炽热。
“我也有个愿望。”杨静煦的声音轻得像雪花飘落,带着一丝羞涩,却又无比坚定。
她微微仰头,在赵刃儿唇上印下一个带着椒柏酒清香的吻。这个吻很轻,很短暂,像初雪落在唇上,转瞬即逝,却留下了滚烫的触感。
赵刃儿个人愣住了,唇上还留着方才轻柔的触感。她看向杨静煦,见对方正抬眼望着自己,眼中带着些许期待。
“这就是我的愿望,”杨静煦轻声说,“岁岁年年,皆如今朝。”
赵刃儿心头一暖,不自觉地收紧了环在杨静煦腰间的手。她低头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杨静煦的耳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动情的颤抖:
“一个愿望怎么够?”
话音落下,她的唇便轻轻覆了上来。
这个吻与杨静煦方才的主动截然不同。它是克制的,试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赵刃儿的唇很软,动作很轻,起初只是浅浅地贴着,像在确认某种许可。然后才缓缓地,极其温柔地辗转厮磨,一点一点加深这个触碰。
她的手臂依然环着杨静煦的腰,力道却放得极轻,仿佛怀中是易碎的琉璃。另一只手轻轻捧住杨静煦的脸颊,拇指在她耳畔缓缓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味。
杨静煦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了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赵刃儿此刻的克制与珍视。那是一种将汹涌情感强行收敛,化作涓涓细流的温柔。她微微仰头,放松身体靠在赵刃儿怀中,用同样轻柔的力道回应着这个吻。
唇齿间没有激烈的纠缠,只有温存的交融。气息在极近的距离里交换,带着彼此熟悉的味道。
远处传来守岁的更鼓声,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但这些声音都渐渐模糊,只剩下彼此温热的呼吸和唇间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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