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圣诞节的氛围，像是被谁不小心打翻的廉价香水，浓烈地、无孔不入地弥漫在云港三中的每一个角落。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严禁过“洋节”，要以学习为主。但青春期的叛逆与对仪式感的天然渴望，如同石缝下顽强钻出的草芽，总能找到自己生长的方式。

　　距离平安夜还有好几天，一种隐秘的、带着甜味的骚动就已经在班级里悄然涌动。课间的交谈声压低了些，眼神交换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闪烁。女生们开始有意无意地讨论起哪种包装纸更漂亮，哪个小卖部的苹果个头最大、色泽最诱人。男生们则表面上一副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暗地里却可能偷偷数着皱巴巴的零钱，琢磨着该给“兄弟”或者某个“特别的人”准备一份怎样的“惊喜”。

　　林未雨行走在这片日渐浓郁的节日气氛里，像一尾误入热带鱼群的淡水鱼，带着几分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悄然滋生的期待。她的家境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清贫，父母是那种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工薪阶层，像“平安夜互送平安果”这种带着小资情调的“奢侈”行为，在她过去十几年的生命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但今年，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越过前排沈墨那颗随着讲话微微晃动的、扎着精致蝴蝶结的马尾，飘向更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顾屿。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总能轻易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那个雨天他塞过来的伞，那个空教室外他孤独倚靠的背影，那个生日会上他被迫接受的“特殊关照”……所有关于他的碎片，拼凑成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影像，让她在这个本该充满普遍欢乐的节日里，生出了一份独属于一个人的、隐秘而微小的期盼。

　　她也会想，他会不会送她平安果？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用彩色玻璃纸草草包裹的红富士？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用理智强行按捺下去。怎么可能？他是顾屿，是那个连沈墨父母刻意示好都显得淡漠疏离的顾屿，是那个周身笼罩着谜团、眼神里总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郁的顾屿。他怎么会留意到像她这样平凡、安静、如同背景板一样的女生？

　　可是，心底那份属于十六七岁少女特有的、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却又如同暗夜里的星火，顽固地闪烁着，不肯轻易熄灭。

　　“未雨，你准备平安果了吗？” 同桌周晓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道数学题的题干。她手里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单词书，仿佛周遭一切的节日喧嚣都与她无关。

　　林未雨有些窘迫地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边角，“没……还没想好。” 她没好意思说，是她不知道该送给谁，更不确定是否会有人送给她。

　　周晓婉了然地挑了挑眉，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人情往来和虚荣心的变种。包装得越华丽，里面的苹果未必就越甜，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负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前排正被几个女生围着、兴奋地展示着自己准备的、系着繁复丝带和金线平安果的沈墨，嘴角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你看，像沈墨那种，收到的平安果估计能开个水果摊，但真正有几分是出于真心，那就难说了。”

　　林未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沈墨桌上果然已经堆了好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她正拿着其中一个，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被宠坏的、骄傲的波斯猫。那一刻，林未雨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仿佛被冷风吹过的烛火，又摇曳着黯淡了几分。是啊，像她这样的女孩，大概注定是与这种热闹和瞩目无缘的。

　　平安夜的前一天，这种暗流终于达到了顶峰。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冲出教室，反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进行某种神秘的地下交易，从书包里、抽屉里，变魔术般掏出一个个用漂亮包装纸、丝带、拉花精心装饰的“平安果”，郑重其事地交到对方手上。伴随着“平安夜快乐”的祝福，是或羞涩、或爽朗、或意味深长的笑容。

　　教室里弥漫着苹果淡淡的清香，混合着纸张和丝带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青春节日的馥郁气息。

　　林未雨默默地收拾着书包，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看到一个平时并不算特别熟悉的女生，红着脸将一个大大的、贴着卡通贴纸的平安果放到了周浩的桌上，周浩先是一愣，随即摸着后脑勺，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阳光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大声道着谢。她也看到沈墨像个忙碌的圣诞女郎，不断地接收着来自不同同学的馈赠，她的课桌几乎要被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物淹没，而她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而矜持的微笑，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顾屿的桌上，依旧是空荡荡的。他本人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题集，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交换、祝福，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罩。他既没有准备礼物送给任何人，似乎也……没有人送礼物给他。

　　是因为他平日的冷漠和疏离吗？还是因为那场处分带来的无形隔阂？林未雨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涩。她忽然觉得，他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其实是同类。都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在这片看似普天同庆的欢乐之外。

　　就在这时，她的环视线与顾屿偶然抬起头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遇。

　　只是一瞬。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深秋的潭水，平静无波。但在那极短的对视里，林未雨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了然？还是某种同样置身事外的寂寥？

　　她慌忙转身低下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脸颊也有些发烫。仿佛自己那点窥探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教室。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她看着街上店铺橱窗里张贴的圣诞老人画像，听着音响里传来的《Jingle Bells》，心里却空落落的。那份被她强行压抑的期待，终究还是变成了细小的失望，像沙子一样硌在心上，不算疼，却无法忽视。

　　平安夜当天，气氛更加微妙。白天的课程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躁动中进行着。林未雨努力让自己专注于老师的讲课，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她会想周末回到家，会不会在□□上收到一句“平安夜快乐”的祝福？哪怕只是群发的也好。

　　放学时，又是一波交换礼物的小高潮。林未雨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独自回家。

　　然而，就在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座位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的课桌抽屉里，靠近最里面的角落，静静地躺着一个……“平安果”？

　　不，那或许不能称之为传统的平安果。它没有用那种花哨的、印着圣诞老人和雪花的彩色玻璃纸包裹，而是用了一种质感很好的、深邃如夜空般的墨蓝色哑光包装纸，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只用一根简单的、闪烁着细微银光的丝带系着一个精巧的结。那结打得并不繁复，却异常工整利落，透着一股冷静克制的美感。

　　它的形状也有些特别，不像普通的红富士那样圆润，而是略呈椭圆形，透过顶部的开口，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果实的颜色，是一种深沉而浓郁的、近乎暗红色的光泽。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礼物拿了出来。它沉甸甸的，手感很好。没有署名，没有卡片，什么都没有。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谜题，突兀地出现在她毫无准备的世界里。

　　是谁？

　　这个问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地在教室里扫视。

　　周浩正大大咧咧地跟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不像是有这种细腻心思的人。沈墨被一群女生簇拥着，笑声如同银铃，她的目光完全没有投向这边。其他的同学，也大多行色匆匆，看不出任何异常。

　　最后，她的目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投向了那个靠窗的座位。

　　顾屿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他的桌面依旧干净得像是没人坐过。

　　会是他吗？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烧得她脸颊发烫，心脏狂跳。那天的伞，那个空教室外的背影……这些细节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仿佛都成了某种隐晦的佐证。他那样冷漠的人，如果真的准备了礼物，大概也会是这样沉默无声的方式吧？用最深的蓝色，包裹着最浓郁的色彩，如同他本人一样，神秘，难测，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紧紧攥着那个墨蓝色的礼物，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混合着惊喜、困惑、以及巨大不确定性的暖流，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捧清泉，却不敢确定那是否是海市蜃楼。

　　她几乎是怀抱着一种虔诚的、近乎神圣的心情，将这个意外的礼物放进了书包最里层，拉好拉链，仿佛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珍贵的梦境。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不同。街边的霓虹灯似乎比往常更璀璨，寒风也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走得很快，心里像是揣着一只活泼的兔子，砰砰直跳，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拆解这个谜题。

　　终于到家了。她甚至来不及跟父母多说几句话，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

　　坐在书桌前，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手，将那个墨蓝色的礼物从书包里拿了出来。台灯温暖的光线洒在上面，那深邃的蓝色仿佛拥有了生命，流淌着静谧而神秘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解开了那根银色的丝带。丝带顺滑地散开，没有留下任何褶皱。

　　她一层层地、极其轻柔地剥开那质感上乘的包装纸，仿佛在揭开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

　　当最后一层纸张被掀开，里面的果实完全显露出来时，林未雨愣住了。

　　那不是苹果。

　　那是一个蛇果。

　　一个体型硕大、形状优雅、色泽深红如宝石、表皮光滑得几乎能映出她错愕面容的蛇果。它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衬纸上，散发着一种不同于普通苹果的、更加矜持而高贵的香气。

　　蛇果？为什么会是蛇果？

　　在她有限的认知和普遍的高中生态里，平安夜互送的都是象征平安的苹果，几乎没有人会送价格更昂贵、寓意也不同的蛇果。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区分？一种不动声色的、超越寻常的表示？

　　就在她对着这个美丽却令人费解的蛇果发呆，脑海里再次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顾屿那张冷峻侧脸的时候，她放在床头的那个老旧国产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新消息的震动。

　　她的心又是一紧，几乎是扑过去拿起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来自□□的新消息。不是那个她悄悄设置了“特别关心”却从未响起的灰色头像，而是来自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周晓婉。

　　消息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有寥寥数语：

　　“蛇果收到了吗？听说营养价值比普通苹果高，而且不容易氧化，适合你这种想得多、吃得慢的人。平安夜快乐。”

　　后面附带了一个系统自带的、表情僵硬的微笑表情。

　　林未雨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周晓婉。

　　是周晓婉。

　　那个永远理智、永远清醒、永远像一台精密仪器般分析着周遭一切的周晓婉。那个在课间一语道破平安果本质的周晓婉。那个送礼物都送得如此……务实、特别、且不带任何暧昧色彩的周晓婉。

　　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那股支撑了她一路的、虚幻而热烈的暖流，瞬间消退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桌上那个色泽诱人、仿佛在无声嘲笑着她自作多情的蛇果，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条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消息，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笑，却感觉更像是在哭。

　　原来，所有的悸动、所有的猜测、所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浪漫幻想，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内心戏。是她为自己编织的一个华丽而脆弱的泡沫，而周晓婉这条及时的消息，像一根细针，轻轻一戳，便“啪”地一声，碎裂无形，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慢慢地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蛇果。它的触感冰凉而光滑，像这个夜晚带给她的最终答案。她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可她的希望，附丽于一个虚无的幻影，最终，只证明了存在的，是她自己的痴心妄想，和这满室冰冷的、现实的空气。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冰冷的雨丝。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如同泪痕般的水迹。

　　这个平安夜，没有奇迹，没有期待中的祝福，只有一个来自理智同桌的、带着善意却无比清醒的礼物，和一场如期而至的、属于云港市的、冰冷的冬雨。

　　她低头，咬了一口那个价格不菲的蛇果。果肉清脆，汁水充沛，带着一种独特的、清甜的香气。可是，落在她的舌尖上，却只尝到了一种混合着失望、自嘲和浓浓孤独的、复杂的涩味。

　　原来，青春里的平安夜，平安的，从来都只是夜晚本身。而一颗敏感而卑微的少女心，注定要在这样的夜晚里，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小小的颠簸与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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