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

　　幽冥教深处，玄冰密室。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唯有永恒的死寂与寒冷。覆盖在凛月周身的厚重玄冰，已从最初的深蓝色，逐渐转化为一种更为深邃、近乎纯粹的墨黑，仿佛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吞噬殆尽。冰层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而诡异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的暗金色纹路，那是金乌指骨的至阳之力在《玄冥归一秘法》的炼化下，与九幽冰魄的极致阴寒达成了一种危险而强大的平衡后，产生的异变。

　　端坐于阵法之外的幽萝，墨色的眼瞳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期待。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层之下，那股正在苏醒的、越来越磅礴、也越来越冰冷暴戾的力量。这力量远超她最初的预估，不仅彻底压制了蚀魂幽瘴，更将凛月原本的魔元淬炼提纯，融入了一丝九幽的寂灭与金乌的霸道，形成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全新力量——玄冥冰焰！

　　“快了……就快了……”幽萝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掐动着法诀，维持着阵法最后的运转。她仿佛已经看到，一柄足以搅动三界风云的利刃，即将在她手中诞生。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密室中突兀响起。

　　幽萝猛地抬头，只见覆盖在凛月眉心处的那片玄冰，率先裂开了一道细纹！紧接着，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细密的裂纹以眉心为中心，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至凛月全身！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威压，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凶兽苏醒，轰然从裂开的冰层中爆发开来！密室内温度骤降，连空间都仿佛被冻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壁与地面凝结出厚厚的黑色冰霜，那两名守在外间的化神鬼将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这股恐怖的威压瞬间冻结成了两尊冰雕，眼中还残留着惊骇之色！

　　幽萝闷哼一声，周身玄阴煞气自主激发，形成一层护罩，才勉强抵住这无差别扩散的威压。她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发出更加炽热的光芒，紧紧盯着那不断剥落的玄冰。

　　“嘭！”

　　所有的玄冰在这一刻彻底炸裂，化作漫天黑色的冰晶粉末，纷纷扬扬落下！

　　冰晶粉末之中，一道身影缓缓站起。

　　依旧是那袭玄衣，墨发如瀑。但她的肌肤，却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失去了所有血色，又像是上好的寒玉雕琢而成。原本那双妖异绯红的眼瞳，此刻化作了更为深邃诡异的暗红血色，如同凝固的血晶，深处仿佛有黑色的冰焰在静静燃烧。她的周身，不再有魔气汹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到极致、却让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死寂，仿佛她本身就是死亡的化身。

　　凛月，或者说，是经历了幽冥秘法重塑后的“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一缕黑色的、边缘跳跃着暗金色光点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自她指尖悄然窜起，无声地燃烧着，周围的空气在这火焰出现的瞬间，便发出被冻结又被灼烧的奇异嗤响。

　　玄冥冰焰！极寒与极热扭曲融合的产物，能冻结神魂，亦能焚毁万物！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着四肢百骸，远比她全盛时期更加强大，更加……冷酷。体内那纠缠不休的痛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掌控感，以及对毁灭与冰封的本能渴望。

　　然而，在这冰冷强大的力量核心深处，却仿佛缺失了什么东西。情感变得淡漠，记忆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那刻骨铭心的、被背叛的痛楚，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在灵魂深处，与这身新生的力量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共存。

　　她微微蹙眉，这感觉……并不舒服。

　　“感觉如何？我亲爱的……合作者。”幽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寂静。她看着眼前的凛月，心中亦是一凛。此刻的凛月，给她的感觉，比预想中更加危险，更加……难以掌控。

　　凛月缓缓转过头，那双暗血色的眼瞳落在幽萝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很好。”她的声音也变了，失去了往日的沙哑与戾气，变得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摩擦，冰冷而平淡，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那么，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幽萝压下心中的悸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助你……掌控幽冥教。”凛月漠然道，记忆碎片中关于交易的部分浮现出来，清晰而冰冷，“在此之前，本座需确认一事。”

　　“何事？”

　　“沈清弦……在何处？”提到这个名字时，凛月那古井无波的暗血色眼瞳，几不可查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但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幽萝心中冷笑，果然还是忘不了吗？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她此刻就在黄泉渡外，痴痴等着你呢。为了你，她可是连金乌指骨都心甘情愿交出来了。”

　　凛月沉默。沈清弦在等她？还交出了金乌指骨？是为了救她？还是……另有图谋？模糊的记忆与冰冷的现实交织，让她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那股空洞感似乎因此加剧了些许。

　　“带本座去见她。”凛月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容置疑。

　　幽萝挑了挑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你所愿。不过，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你，还是你吗？而她，见到这样的你，又会作何反应？真是……令人期待啊。”

　　她不再多言，转身引路。凛月面无表情，迈步跟上。她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地面便悄然覆盖上一层黑色的薄冰，散发着森然寒气。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深的教内通道，向着黄泉渡而去。

　　---

　　黄泉渡前，沈清弦已在此枯坐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她看似在入定调息，实则心神不宁。幽冥教深处的任何一丝能量波动，都会让她骤然惊醒。那种萦绕心头的不安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就在她第三次从浅层入定中被一阵莫名心悸惊醒时，渡口那死寂的沼泽水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气如同沸水般升腾，那艘破败的乌篷小船在波涛中剧烈摇晃！

　　守护渡口的两名化神鬼将同时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怎么回事？”沈清弦霍然起身，看向那两名鬼将。

　　然而，未等鬼将回答，异变陡生！

　　“轰——！！！”

　　一道巨大的、完全由精纯阴煞之气凝聚而成的黑色水柱，猛地从沼泽中心冲天而起！水柱之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哀嚎的魂影！紧接着，整片沼泽仿佛活了过来，浑浊的死水化作无数只巨大的、由阴气构成的鬼手，疯狂地抓向渡口、乌篷小船，以及岸上的沈清弦和两名鬼将！

　　这并非攻击，更像是……某种封印被强行从内部冲破造成的能量失控！

　　“不好！是九幽阴脉暴动！”一名鬼将失声惊呼，立刻挥动手中骨矛，试图稳定局势。

　　另一名鬼将则看向沈清弦，厉声道：“此地危险！速退！”

　　沈清弦却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冲天而起的阴煞水柱，以及水柱后方，那片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的、更加深邃黑暗的空间——那里，是通往九幽之地的真正入口！

　　她能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冰冷强大的气息，正从那个方向迅速接近！

　　是凛月！

　　几乎是同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自那阴煞水柱后方的黑暗裂隙中疾射而出，稳稳落在剧烈晃动的乌篷小船船头！

　　前面的是面带诡异笑容的幽萝。

　　而后面那人……

　　沈清弦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玄衣墨发，容颜依旧绝美，却苍白得毫无生气。那双曾经妖异绯红、蕴含着无数复杂情绪的眼眸，此刻化作了两潭凝固的暗血，冰冷，死寂，看向她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存在。

　　而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强大，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神魂冻结的毁灭意蕴，与她记忆中的凛月截然不同！

　　“凛月……”沈清弦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凛月站在船头，暗血色的眼瞳平静地落在沈清弦身上，那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扫描，不带丝毫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纯粹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沈清弦。”她开口，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冰冷而疏离，“你在此何事？”

　　一句“你在此何事”，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清弦所有的担忧、期盼与不安。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凛月，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冰冷与陌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不记得了？还是……不在乎了？

　　幽冥教的秘法，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沈清弦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前的凛月，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对力量的恐惧，而是对那种彻底失去的恐惧。

　　幽萝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愈发明显。她适时开口，声音带着蛊惑：“凛月，你看，她果然在这里等着你呢。不过，看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被你现在的模样吓到了？也是，毕竟……你现在可是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

　　凛月闻言，暗血色的眼瞳中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那周身萦绕的玄冥冰焰，似乎更加冰冷了几分。她微微抬起下巴，那是一种沈清弦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带着俯视与冷漠的姿态。

　　“本座已无恙，前尘旧事，如云烟过眼。”她的声音平淡得可怕，“你，可以离开了。”

　　前尘旧事，如云烟过眼……

　　可以离开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清弦的心上。她看着凛月那毫无留恋、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冰冷眼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日来的奔波、苦战、担忧、期盼，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她拼尽一切想要挽回的，在对方眼中，已然成了可以随手拂去的“云烟”。

　　原来，她所以为的羁绊与纠葛，在绝对的力量与冰冷的“新生”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站在原地，看着船头那如同幽冥女王般冰冷陌生的身影，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

　　“……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让她心碎的一幕，化作一道决绝的青色流光，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沼泽，冲向了幽冥鬼市之外，那灰蒙蒙的天空。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船头之上，凛月那凝固如暗血的眼瞳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但随即，便被更汹涌的冰冷与空洞彻底吞噬。

　　暗血色的眼瞳，重归死寂。

　　幽萝看着沈清弦狼狈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气息愈发冰冷的凛月，唇角勾起了一抹完美的、胜利者的弧度。

　　“看来，困扰你的‘尘埃’，已经扫清了。”她轻笑着，对凛月说道，“接下来，该履行我们的交易了。”

　　凛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缕安静燃烧的玄冥冰焰，暗血色的眼瞳中，倒映着那毁灭性的冰冷火焰，再无其他。

　　黄泉渡前，阴气渐渐平息，重归死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仿佛，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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