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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工作室里,一切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精致标本。
调香台上,那瓶尚未完成的、承载了她所有挣扎与幻灭的《梦境》基液,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将那瓶呈现浅琥珀色的液体,映照得晶莹剔透,仿佛某种封存了时光与秘密的、古老而神秘的金色树脂,内里凝固着无数未及言说的故事。
林晚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如同行走在棉花上。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拿起了那只沉重的玻璃樽。
她低头,凝视着瓶中的液体。那些她曾经耗费了无数日夜、倾注了全部情感与技艺去寻找、去分析、去试图调和平衡的“香调”,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扭曲成一个个鲜活的、带着清晰嘲讽笑容的面孔,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浮沉、狞笑。
季然的佛手柑,曾经是那么的清醒、锐利,充满挑战的激情,如今在她感知里,只剩下商业规则下冰冷的算计与被冒犯后的刻薄锋芒。
夏禾的野玫瑰,曾经是那么的炽热、直接,带着不顾一切的守护,如今闻起来,只剩下年轻人特有的、不计后果的鲁莽与最终被现实压垮的无力。
苏晴的安息香,曾经是那么的温暖、包容,是她永恒的避风港,如今只剩下失望透顶后、那沉重而无声的叹息,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周晓萌的香草,曾经是那么的甜美、治愈,带着人间烟火的质朴关怀,如今只剩下怯懦的、无法承受压力而选择逃避现实的虚假温暖。
楚瑶的沉香,曾经是那么的通透、智慧,带着洞察世事的冷静,如今闻起来,也只剩下旁观者那看似深邃、实则事不关己的、令人心寒的冷静。
而那最后被她滴入、以为已经通过技艺和意志成功“驯服”、化为背景音的晚香玉,此刻,却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最终获胜的阴谋家,在这瓶早已失衡的混乱液体里,重新狞笑着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它的香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馥郁、霸道,带着一丝如同胜利宣言般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那甜腻深处,又隐隐透出腐败与堕落的气息,仿佛在尽情嘲笑着林晚所有的天真努力、所有试图掌控命运的不自量力。
这哪里是什么《梦境》?
这分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诞不经的、由她亲自出演并导演的噩梦!
是她亲手,将自己这八年的人生,将所有珍贵与不堪的情感,将所有建立与崩塌的关系,都当作失败的原料,最终调制成了这样一瓶充满了尖锐不协和音、结构彻底崩塌、气味刺鼻难闻的、彻头彻尾的劣质香水!
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愤怒与自我厌弃,从林晚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猛地窜了上来,瞬间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那愤怒不仅仅是对外界,更是对那个曾经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调和万物的、愚蠢的自己!
她猛地举起那只承载了所有失败与耻辱的玻璃樽,用尽全身残存的、也是最后爆发出的力气,将它狠狠地、决绝地砸向了对面那面象征着她曾经极致追求纯净与秩序的、纯白色的墙壁!
“砰——!!!!!”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悍然炸响,如同悲鸣,又如同最终的丧钟!
玻璃樽在撞击到坚硬墙面的瞬间,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片晶莹剔透、却边缘锋利的碎片,如同她此刻彻底破碎的心。瓶内那浅琥珀色的液体,失去了容器的束缚,猛地迸溅开来,泼洒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蜿蜒扭曲的、如同绝望泪痕般的水迹,然后混杂着玻璃渣,缓缓地、粘稠地向下流淌,像一场盛大而惨烈的献祭。
整个工作室,不,是整个林晚的世界,瞬间被一股极其复杂、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混合香气所疯狂淹没、吞噬!
曾经各自独立的花香、木香、树脂香、果香……所有她精心挑选、赋予意义的味道,都在这场暴力的、自我毁灭的仪式中,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层次与美好本质,被粗暴地撕裂、扭曲、强制地挤压在一起,最终发酵、变质,混合成一种无比刺鼻的、令人喉咙发紧、胃部翻腾的、象征着彻底腐烂与失败的、地狱般的气味!
林晚脱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置身于这片由她自己亲手制造的、气味与视觉的双重狼藉之中。飞溅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如同无数双嘲弄的眼睛。她大口大口地、贪婪却又痛苦地喘着气,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要被这股浓烈的、无处不在的、象征着“林晚”这个名字彻底失败的腐烂气味给生生撑爆、撕裂!
她想逃离!必须逃离!
一股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逃避彻底被这气味吞噬的本能)驱使着她。她踉踉跄跄地、手脚并用地从满地狼藉中爬起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不顾一切地冲出工作室,冲出那间如同豪华坟墓的公寓。她什么都没有带,手机、钥匙、钱包……所有身外之物都失去了意义。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如同魔咒般的念头——逃!逃离这个空间!逃离这片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她失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凭借着本能,漫无目的地、跌跌撞撞地在清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帧帧快速倒退的、模糊而失焦的画面。呼啸而过的汽车刺耳鸣笛,早起行人的嘈杂喧哗,店铺卷帘门拉起的哗啦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无法进入她的意识。
她的感官世界里,此刻只剩下那股从她身上、从她破碎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失败的香水味。它像一个怨毒的、无法摆脱的幽灵,如影随形地紧跟着她,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向何方,都无法将其甩脱。这气味仿佛已经渗透了她的皮肤,她的发丝,她的呼吸,成为了她存在的一部分,一个移动的、散发着腐烂芳香的耻辱柱。
她跑过街心公园,闻到草坪刚刚修剪后散发出的、带着青涩汁液的清新气息,但这生机勃勃的味道瞬间就被她身上那股浓烈的失败气味所覆盖、玷污。
她跑过一家飘着浓郁香气的咖啡馆,闻到咖啡豆被研磨烘焙后醇厚迷人的芬芳,但这温暖的慰藉立刻被她携带的污染源所中和、扭曲。
她跑过一家早早开门的花店,闻到各种鲜花争奇斗艳、鲜活欲滴的芬芳,但这生命的礼赞也迅速被她身上那绝望的气息所侵蚀、变得黯淡。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染源。她所到之处,不是在感受世界,而是在玷污所有尚且美好的气味。
不知疯狂奔跑了多久,她的体力终于耗尽,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拉扯着疼痛。她在一个僻静的、堆放着杂物和垃圾桶的、肮脏的小巷深处停了下来。她不得不扶着冰冷潮湿、布满污渍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无法控制地咳嗽、干呕起来,仿佛想将肺里、胃里、乃至灵魂里所有属于那瓶失败香水、属于那段彻底崩塌人生的腐朽空气,都统统呕吐出来,净化自己。
当她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直起颤抖的身体,贪婪地吸入一口巷子里混杂着霉味、垃圾酸腐味的空气时——
一股奇异的、带着甜腥与腐败气息的、极具穿透力的味道,猛地、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过了她身上那自毁的香气。
她下意识地、茫然地转过头。
视线所及,在巷口那个满是污垢的绿色大型垃圾桶旁,阴影里,躺着一只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无人问津的流浪猫。它的身体已经开始膨胀、腐烂,皮毛失去了光泽,苍蝇围绕着它嗡嗡作响。
那股清晰无误的、属于死亡与彻底腐朽的、甜腥而令人作呕的气味,源头就在那里。
然而,在这一刻,在林晚那被无数复杂人造香气折磨得近乎崩溃的嗅觉感知里,这股代表着生命终结与物质分解的、最原始也最残酷的气味,闻起来,竟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不容置疑。
它像一把生锈的、却无比锋利的钥匙,带着冰冷的触感,猛地、狠狠地,捅进了林晚脑中那个早已不堪重负、紧绷到极致的感官开关。
“咔哒。”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内在的、断裂般的轻响。
然后——
世界,在她面前,如同被骤然切断了信号源,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味道。
不是模糊,不是减弱。
是彻底的、绝对的、万籁俱寂般的……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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