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三百年

　　那女子名唤婉娘，是当地有名戏班子的班主。每年，中州各地的花朝节都会举办祭神演出，歌颂神女娘娘功德，这次的演出也由她们戏班举办。

　　祭神演出一事，是灵剑宗安排布置下来的。中州众人皆知灵剑宗对神女的重视，若除了什么差错，她们一介平民，委实担不起这个后果。

　　婉娘常在外和人打交道，话术圆滑，也惯会说得让人舒心。她诉了一番自己的苦衷，班子里还有一众姊妹等着吃饭，开罪不起灵剑宗；何况父老乡亲都已经知道这次演出举办在即，若临时取消，她们的名声也大打折扣，到时还有谁来找她们班子做生意？

　　“我见贵人气质上佳，想让您出演这最后一幕，”婉娘行了个礼，道，“之后演出的报酬，小女子会尽数奉上，权当您发发善心，帮帮小女子吧。”

　　李凝心抿唇，婉娘的话不似作假，她也并无灵力，是以并不担心前方又有什么诱导和阴谋。

　　她求助似的望向沈安晏，每次李凝心拿不定主意，或者跃跃欲试的时候，总会望向他。沈安晏离她很近，温热的吐息蹭过她的发丝。

　　“既然来了，走这一遭也未尝不可。”

　　“大家心中的神女娘娘是什么样子，你不想看看吗？”

　　沈安晏问婉娘道：“班主，这出演的要求可高？我家姑娘虽有心相帮，但也是第一次接触……”

　　见他们松口，似有答应的意思，婉娘心下一喜，连忙应道。

　　“要求不高不高！届时在高台之上，离得远，下面的人也看不清扮演者的样貌，念几句词便可！”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这位公子也有戏份……”她见沈安晏不好接近，怕谈不拢，声音也略有犹豫。

　　李凝心下意识舒了一口气，有他作陪，她竟安心不少。见沈安晏挑了挑眉，没有拒绝的意思，她道：“我们……可以帮这个忙。”

　　燃眉之急已解，婉娘喜笑颜开，忙请他们移步后台梳洗。演出一会儿就要开始，她吩咐戏班好好准备，又打扮起李凝心，和她说着要注意的细节。

　　修士记忆超凡，需要她念的词也不多，李凝心很快就记熟了。婉娘在身后为她挽着发髻，温声道：“到时候附近会有扩音石，虽然大家看不清你的样貌，但声音却是听的清楚。”

　　“好在问题出在了最后一幕，词不算多，还遇见了你这样好心肠的妹妹，”婉娘苦笑道，“不然我可真没法子了。”

　　盘好发髻，婉娘示意李凝心取下面纱，准备为她上妆。李凝心露出全貌时，婉娘终于明白对她的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她不由地看痴了。

　　竟和西山的神女娘娘如此相似！

　　见婉娘正盯着她的面容，李凝心开口解释道：“自小便有不少人说我与……呃、神女相似，于是才用纱巾遮面。”

　　婉娘回过神来：“哦……原是如此，是小女子失礼了……”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李凝心已经换下了那身素衫，锦云金绣的广袖华袍加身，美则美矣，行动却有些不便。李凝心暗自腹诽，她前世可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呀。

　　铜镜中的女子秀美，额心描绘上了火红的三瓣莲花道印。她的长相本就和前世有六七成相似，再有这莲花道印，更是十分相像。看着镜中的自己，倒让她觉得回到了三百年前。

　　沈安晏进来看见她，也不由怔愣住了，那绯色的道印仿佛落在了他的心上，一点点将他融化。

　　曾经的她，即使额心有如此鲜艳的色彩，也难掩浑身的清冷，而如今却如一块被打磨后的寒玉，寒意褪去，唯有内里的温润坚韧。

　　不论是曾经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是沈安晏的心之归处。

　　他的装扮与李凝心相比，倒显得有些朴素了，谁是主演谁是配角显而易见。沈安晏没有华贵的配饰绶带，但发髻束得端正，佩上玉冠，即使是平常的衣物也被他穿出几分不凡之感。

　　李凝心记忆中，他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张扬侠气的少年，与现在沉稳的剑尊判若两人。

　　沈安晏道：“紧张吗？”

　　“有一点。”李凝心毕竟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前出演，“担心一会儿我出什么差错。”

　　沈安晏捏了捏她的手心：“不用担心，权当是来玩一玩的。”

　　“何况，若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我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沈安晏轻松一笑：“把他们的记忆改了不就行了？到时候无论是你念错了词，还是旁的什么，大家都不会记得。”

　　修改记忆，对于沈安晏和李凝心修为高深的修士而言，都不算难事。他这番话，曾经那个狡黠的灵剑宗大师兄也会说出来，在外人眼中，他是五州骄傲、彬彬有礼的沈道君，但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他可不是乖乖听话的人。

　　他一向是守规矩又不守规矩的。

　　闻言，李凝心一笑，紧张之感也消散了不少。室外人声鼎沸，不时有叫好声传来，快轮到他们上台了。

　　沈安晏微微低头，抚平了李凝心的衣领，眼中是说不尽的柔情。烛火摇曳下，二人的影子紧紧依偎。

　　“你为五州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得，大家也都记得。”

　　直到站在高台之上，李凝心的耳畔仍回响着这句话。向下看去，乌泱泱的人群衣袂交叠，有相互搀扶的老人，也有被父母托举过头顶，坐在他们肩膀上的稚童，待到李凝心出场的时候，人群的喧闹声明显大了几分。

　　“快看！是神女娘娘——”

　　“哇……”

　　“神女保佑！……”

　　李凝心屏息凝神，让自己专注目下所饰演的场景。

　　她看过戏本，祭神演出所展现的就是五州动乱前后发生的事情，只不过略有改编，比如后半段她以身献祭后并没有死去，而是羽化成神，派遣使者下凡，代替她继续守护五州安宁。

　　她和沈安晏要出演的就是这段。李凝心的目光从浩大的人群中移开，前方，沈安晏站在阶梯下，抬头仰望着她。他的身影和北域千清秘境的太子殿下慢慢融合，李凝心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当时，自己作为占星术士为他加冕的时候。

　　沈安晏朝她拱手作揖，示意她可以开始了。李凝心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缓缓道出词句。

　　“如今动乱平定，大妖皆被吾尽数祓除，五州百姓无有后顾之忧。”

　　“吾将回归神域，然未来之事不可预料，需有人看顾五州，以防灾祸再次临世。今日，吾将此任托付给你，望卿护佑百姓安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扩音石放大数倍，回响在这方天地。待李凝心说完，沈安晏道：“受神女所托，不敢有违。”

　　“我必当尽心竭力，令五州之地海晏河清。”

　　她不在的这三百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李凝心身死后，沈安晏为她建庙宇，在五州内传播她的事迹，让她受到无数的供奉，可若不是他应对百姓的祈愿，祓除妖邪，这数百年的更迭，又岂会有这样多的信徒？

　　从三百年前开始，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旁人站在她的身后，多是祈求她平定灾乱，或者用她抵挡伤害，因为她是修道者，因为她修为高深，因为她面对疼痛习以为常……

　　而他站在她的身后，不求保护，也不求她的力量，只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余地。

　　曾经，她从没有真正自己选择过什么。成为身负重任的神女不是她选择的，未能以命换命救下师父不是她选择的，就连献祭也是被命运推搡着，走到了那种地步。

　　在沈安晏的身侧，好像她就不用顾虑这些，在北域，他告诉她要坦然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不久前，他告诉她只作为她自己好好活一次。他不惜一切让她复生，让她受人敬仰，把她所有的后路都铺好了，只是想让她再看看这个世界。

　　复生以来，看见昔日的好友成为了五州举足轻重的人物，性格也在经历了动乱后和曾经大相径庭，李凝心总有些恍然若失之感，好像他们都向前走了，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只有她还留在三百年前，还留在彼此最少年意气、什么都不畏惧的时候。

　　但回首时，她总能看见沈安晏。旁人都说他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大师兄，如今的他手段狠厉，对生死毫不关心，李凝心却觉得他没变，他还是在她身边，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

　　她听见沈安晏道。

　　“神女殿下舍身相护，才使万千生命幸免于难，功德无量，我等永世铭记，莫不敢忘。”

　　她愣住了，这明明不是戏文中的桥段。她望向沈安晏，他笑意盈盈，曾经他想到什么新点子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夜空中升起，五彩的颜色把整条街道映得黯然失色，众人都被这景象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抬头望去，惊讶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在满天的烟火中，李凝心却觉得自己看不到其他，只能看见沈安晏。

　　“送给你的，还喜欢吗？”

　　他的声音和李凝心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竟盖过了烟火爆炸的声响。那一瞬间，脑海中的记忆突然清晰了，不再是雾蒙蒙的一片，她看见沈安晏的笑，看见他的泪，看见他的伤，也看见了——

　　那时尚在北域，他们也在这样热闹的灯会之中，江曜灵和谢逾白跑到小摊上买桂花糖了，穆云初把穆明光买的东西塞给裴承影这个准姐夫手中，路过时还故意撞了一下裴不照，气得后者握紧了剑鞘，开始和她呛声。

　　因为天书上所说师父无法复生的事情，她还心绪不宁。偶然瞥见小摊上有人在变戏法，纸扎的龙蛇瑞兽在空中翻腾，还有灵力化成的小小烟花炸开，那番热闹景象，她不自觉看了很久。

　　沈安晏问她：“你很喜欢吗？”

　　李凝心转过头，没说什么，其实她刚才有一半时间是在发呆。沈安晏弯身，凑到她面前，马尾一晃一晃的，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他笑意满眼，还有几分委屈：“不要看他们了，看我好不好？我保证，你一定能看到比这个好看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

　　“咻——啪——”

　　第一缕烟花在空中炸开，随后是接二连三的烟花，填满了整个天空。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沈安晏冲她眨眨眼，指了指天上，李凝心抬眼望去，五彩的烟火在她眼中盛放。

　　那烟花放了很久，久到她觉得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么漂亮的景色了，在重重花火的映衬下，沈安晏的面容愈发柔和，李凝心看他，发现他眼中盛着一个惊讶的自己。

　　他道：“送给你的，还喜欢吗？”

　　“你总是淡淡的，也没什么喜好，那天我们去看‘一梦浮生’，你看了好一会儿村镇的灯火，我就猜你可能喜欢亮堂堂的东西。这场烟花，应该还不错吧？”

　　沈安晏望着她：“虽然不知道你从天书那里看到了什么，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的。你如果不愿说，那就不说。但是……”

　　用灵力化成的一束小小烟火，在李凝心面前绽放，比刚才摊贩上的更精致，也更美丽。

　　灵力的余光映在她的眼眸中，她静静听沈安晏说道。

　　“但是，你这么厉害，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何况，还有我呢。我们一起，我就不信还有什么破不了的阻碍。”

　　“我会陪着你，把那些你担心的事都解决。”

　　李凝心屏住了呼吸，心尖的异样不停昭告着什么，但她不知道这种情绪的名字，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从那时起，他们的缘分就如同交织在一起的红线，再怎么也分不开了。

　　五州把她奉为神明，但她从不是神，她是凡人。
　　她不是神，所以他对自己的好，她没办法无动于衷；
　　她不是神，所以没办法为了从不认识的苍生付出自己的生命。

　　记忆里沈安晏的样子和眼前的他慢慢融合在一起，他朝她伸出手，就像曾经无数次所做的那样，牵过她，把她带入真正的人世间。
　　她不是西山为黎民献祭的神女，她是李凝心，她是昭昭，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一轮明月。

　　他牵着她，朝喧闹的反方向奔跑。沈安晏回头望向她的时候，怀着三百年间都未有过的喜悦，随着奔跑，他的发梢一荡一荡，荡在她心上。

　　她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去献祭了。

　　那些复生以来被她遗忘的，她全都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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