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金蕊谟

　　她们上了公交，因为这时候快逼近中午，所以车上都没有什么人。

　　卫舒湘坐在靠里的位置，每每向窗外看，还叫梁翠翘一块看，她只是微笑着，也不拒绝。

　　不知是不是和于鹤润在一起久了，她也莫名有了些绅士风度，可是心里很不安静，她到底怀疑这姓卫的是不是真这么大条，一点也不忧心，现在看来，这女人会对她撒谎，想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

　　她们到江边取景，那里正好举行一个活动，因为江边就是一个大马路，方便公交通行。

　　那里正在举行一个自行车比赛，很多人站在路边围观，她们也走，走了一会也累了，梁翠翘提议租一个小车子观览。

　　像这种江边，一到晚上最热闹，也是最拥挤的时候，都是有这种拉客的小车子来挣钱的，她们就租了一部刷红漆的车子，车上一共四个位置，她们挨坐在一块，旁边的车框上是没有安玻璃的，那车行驶不快，因为要避让行人，可是风仍旧呼啦啦地涌进来，卫舒湘尤其喜欢这样，她的脸冲着车框子，风过来，她也努起嘴，呼呼往外吹气。

　　梁翠翘坐在一边，简直搞不懂。

　　这样的也喜欢……？

　　兴许极聪明的人总是喜欢蠢货的，她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敢，他们胆子可真大。仿佛她成了胆小鬼了，想到这里便阻止了自己。

　　卫舒湘道：“你看那个。”

　　她拍梁翠翘的肩膀，让她过来一起看，车子经过前面的广场，广场上面有一架坦克模型，警示牌给围起来的，底下有一圈光带。

　　卫舒湘在风中喊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仗了哩！”也是因为人山人海，不大声说话听不太清。

　　梁翠翘微笑道：“有什么展示会吧？”

　　天黑了她们才准备回去，梁翠翘给她拍了好些照片，她们看前面那个公交站上站满了人，卫舒湘道：“人挤人，挤死人。”

　　梁翠翘也是颦着两条眉毛，没有说话，她们在路边驻足，卫舒湘说不如打车回去，她可以请她，梁翠翘古怪地笑了笑，道：“行。”

　　她们准备再走一段路，省一点钱，卫舒湘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在前面带路。走过马路那边，是一条小吃街，同时纳着一个老旧小区，在隐蔽处，因为小吃摊都是亮晶晶的，更显得那些居民楼不存在了。

　　走了半路，卫舒湘突然道：“嗳！什么东西！”

　　原来是导航导错了，没有路偏要让人从这里走，一鼓作气，她们索性决定就从这老小区里面穿过去，因为老旧，门禁一点也不严格，一般情况下那门都是开着的，小区里面黑漆漆，卫舒湘一会看手机，一会把手机翻过去，借着屏幕上那点光照路面。

　　经过一条小巷子，卫舒湘在前面挤着，梁翠翘一路沉默，她的双手还插在兜里面，仿佛把自己包裹起来。她酝酿着，找准一个卫舒湘进另一条巷口的时机，陡然道：“你要是还算一个人，就不该抢别人的男朋友，做这样的下贱事。”

　　卫舒湘愕然回头道：“谁男朋友？”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梁翠翘一扯，将卫舒湘从巷子口拽回来。对方因为眩晕，隔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干——”

　　梁翠翘冷声道：“我什么都没干。”她只是抓着卫舒湘的手不松，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梁翠翘发现她有点怕，胳膊是抖的，她抓着她，仿佛情绪可以传递。翠翘沉声道：“你改过自新吧！真的，我也不知道再待在这，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车子从天桥上开过去，夤夜中的江水看着很浑浊，江的另一边，是遥遥的山，如宝塔一般高耸，尖簇，迤逦。伴着看不清数量的大树；顶上是一轮弥月，盖在黑卡纸上面的乳白色的印章，沾满了印泥的，太多而往出溢，抹也抹不干净。卫舒湘靠在车窗上，手机搁在耳边，隐约有人声传出来，道：“唔，我肯定来，你放心好了……就是出去玩了呀，所以过来晚嘛！你临时约我怎么办。……是，我知道，我这边，有一个朋友跟我一块来，因为她陪了我一整天。她人——非常好，我不能抛下了她。我想，你一定得见见她。”

　　又说了几句，电话挂了，梁翠翘坐在旁边动也不动，还是卫舒湘道：“是去一个商城里面。”

　　梁翠翘低声说知道了，低到听不见。她也到窗外去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是圆的，可是她的心是湫隘的一块，缺少了，在这路上，她问她自己，究竟有这么急？

　　车开下去，一座座大厦升起来了，葡萄紫色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照在车窗上面，因为这窗子上面没有挡光的膜，所以很自然地光就在她脸上闪了一块，她从窗子上面看到自己的脸，也不懂为什么要哭，她何时变得这样爱哭了？记得哭得最狠又恨的一次，就是为了苏琼仪而哭，那次是知道她们从此完了。

　　这一次，有了爱情怎么还要哭，哭得更多了，哪一次都不是记忆尤深的，未来还没来，她已经悲观地想到，她这一次肯定要惹于鹤润生气了，等见到了他，他肯定不会吵架的，他是个绅士派，对他来说这太困难；梁翠翘自己，也适当地想要克制，但是一遇到他的事她总是不冷静，一点也不能解脱，只想要死，想死，因为人死了一切就都没有了，从这个社会脱离出来了，这是唯一的法子，死亡就是救赎。

　　如果卫舒湘这一个事还唤不回他的心，她真就譬如死了。

　　快乐没有了，什么都唤不回来它，只有无休止的跑来跑去，推车在各个包间里面穿梭，包厢里满是烟酒味道，她可以随时听从命令，去见识这些荒唐的事，心里可是为此而触动吗？她想要的一点单纯的快乐，就在爱里面，工作没有里没有爱，连同事之间的爱都没有。

　　以前有苏琼仪，她还可以催眠自己去爱，再挺一挺，现在她唯一的朋友没有了，于鹤润也冷落自己，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梁翠翘的手在座椅上面抓成一个拳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一片江，她假若现在开了门，没跑几步或许就被车撞死了，运气好跑到桥边，翻身跳下去很好，淹死在水里面，然而她的身体还可以漂浮，漂到什么地方不知道，无非是逃脱掉了。

　　可是连死的勇气她都没有，只有无声地流泪的勇气。

　　在那个商城大门口，有一个水池子，围栏上面架的灯管，发出青竹笋色的光芒，水池子里面就是一棵假的桃花树，它身子是蜿蜒的，头上篷出一朵朵桃花，像戴了一顶极艳丽的礼帽。那都是假的，花朵落在地上一些，摸起来粗糙的一种布料。

　　车子停在马路一边，离商城门口还有一些距离，梁翠翘昂头极力向外凝望，她觉得于鹤润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身上像覆了一堆萃雪，缘故在他那身白色风衣上，应是他新买不久的罢。

　　他的身子早就属于自己了，然而他竟敢再伪装成一个纯净的人去骗人。

　　是卫舒湘先下的车，她走在前面，梁翠翘便在后面跟着，离那一处纯净越来越近——纯净的一个人身边总是有许多不纯净的人。

　　迎着风来，终于是见到了，她从于鹤润的眼神里面看不出什么波澜，仿佛有点预料，就是在卫舒湘说“我一定得见见她”的时候，他恐怕就已经猜到了。

　　现时只有无尽的沉默，翠翘也不想质问他，因为早就知道，早知道和这时候知道真是不一样，这点冷静她终于拥有了，在他面前。

　　卫舒湘却无法忍受了。翠翘只听她那时在车上面说自己也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她根本不知道。卫舒湘咬牙道：“你们——不，我这人真蠢！”

　　于鹤润风轻云淡地目视着前方，一句话不搭，她却看出他眼里含着一种轻蔑。她非常震动。

　　卫舒湘恐是自觉得丢脸，她太快跑开了，只留下了她和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卫舒湘一走，于鹤润仿佛就好了，道：“我下午回来了一趟，没看见你。”

　　梁翠翘顿了顿，冷着声道：“就当做我已经死了，你是不是会心里轻松一些？”

　　这是突然想说的，简直不受控制，其实她并不想说那么重的话伤人，那点冷静又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于鹤润道：“我们一定要闹得这么僵？”

　　梁翠翘道：“你以为这没什么事吗？”

　　于鹤润道：“你其实是一个很宽容的，很善良的人，我知道，我早发现了。”

　　梁翠翘想，他这么说，无非是再想让自己放过了他，就此再重归于好，也或者他在念悼词，哀悼这段恋爱的结果。

　　不过无论哪种结局，梁翠翘已经顾不得了，她的心里面只有悲凉，好像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她道：“我知道我自己什么个样子，根本不是的。可是，你真是狡诈。”

　　于鹤润笑道：“别这么说吧。”

　　梁翠翘突然吼道：“你再装！”

　　她知道，于鹤润是顾及旁边太多人来往，所以极力要先稳住她的情绪，才这样子和颜悦色。

　　她吼出这一句后，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就是这一句让她知道心里究竟想要什么，她想毁了他，哪怕自己颜面丢尽了也没关系。

　　很多人果然向他们这边看来了，只当是一场情侣吵架，就连这点于鹤润恐怕也受不了，他拉着她的手臂，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车上，你慢慢说，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梁翠翘当即就往回扯，她扯不过他，但还是这么做了，坐定了死也不回去，于鹤润如果不颜面尽失，她怎么能解恨，他也过得太舒服了！这样想着，更使了些力气，道：“我不走，真的！我不能老这样，纵，容，你。”

　　于鹤润转头凝视着她，她忽然定住了，他也没有瞪她，不过是柔意的哀求，她的心极其快意，就要这点哀求够了，所以快意之后，又极速降落下来，是一种激烈的软化。

　　她还是从了他，知道他太要面子。在途中，梁翠翘也是混沌极了，询问自己说——怎么就爱上了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又不是这时候才发现于鹤润这人的坏，不过是自行忽略掉了，只留下他好的一面——直到现在，她还是只想留有好的。

　　上了车，于鹤润方回她那句话，说：“难道不是我一直在纵容你么？”

　　他替她把大衣领子折好，仿佛还留恋，在她脸颊上一捧，道：“翠翘，你回家吧，好不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