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晨光还未完全浸透海平线，天空是一种混沌的蓝灰色，像未调匀的水彩。
　　海风很凉，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明视的头发胡乱贴在脸上。
　　她沿着木栈道快步走着，目光扫过空旷的沙滩、寂静的礁石群、远处模糊的防波堤。心跳在胸腔里敲出不规则的节奏，手心微微出汗。
　　清辉不在家。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清晨五点，明视像往常一样醒来，下意识伸手去探身边的位置——空的。她瞬间清醒，坐起身，房间里只有窗帘被风轻轻拂动的影子。
　　轮椅不在惯常的位置。清辉的外套少了一件，那双她喜欢的毛绒拖鞋也不见了。
　　明视先是在家里找了一圈，轻声唤着清辉的名字，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小小的阳台。阳台上那几盆植物在晨光中静默着，其中一盆的土壤有刚浇过水的痕迹。
　　她留了纸条，用镇纸压在餐桌显眼处：“姐姐，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别担心。——清辉”
　　字迹有些飘，最后一笔拉得有点长，像是手不稳。
　　明视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后抓起自己的外套就出了门。她没花时间思考清辉可能去哪里——直觉像一根细线，牵引着她往海边走。
　　清辉喜欢海。她说海很干净。
　　栈道上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时间点，海边几乎没有人，只有几只早起的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孤独的鸣叫。
　　明视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身影。一个晨跑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脚步声渐远；远处有个垂钓者坐在折叠凳上，像一尊雕塑。
　　没有轮椅。没有清辉。
　　她走下栈道，踏上沙滩。沙地松软，踩下去会微微下陷。退潮后的海滩很宽阔，湿润的沙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看见了。
　　在防波堤的尽头，那个向外延伸入海的石堤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面朝大海。
　　明视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又骤然松开。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沙滩，踏上石堤。
　　脚步声在石面上回响，清辉似乎听到了，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清辉。”明视在她身后停下，声音有些喘。
　　清辉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眼睛却很亮，像含着一整片海的光。
　　“姐姐，”她轻声说，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你还是找来了。”
　　明视走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清辉齐平。她看见清辉腿上盖着那条墨绿色的羊毛毯，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是那本旧摄影集。旁边还放着那个小猫形状的暖手宝。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明视尽量让声音平静，“天还没亮透，海边风大。”
　　“我醒了，睡不着，”清辉的目光又转向海面，“想来看日出。但好像来得有点早，太阳还没出来。”
　　明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海平线处正由靛青转为淡金，云层被染上浅浅的橙粉色，像一幅正在徐徐展开的水彩画。
　　“为什么不叫醒我？”
　　清辉沉默了一会儿。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伸手将它们拢到耳后，动作很慢。
　　“我想试试，”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海风，“自己能不能做到。”
　　明视的心微微收紧。她看着清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手指纤细，皮肤在晨光中近乎透明，能看见淡淡的青色血管。
　　“你做到了。”明视说。
　　“嗯，”清辉点点头，“但路上有点辛苦。有一段坡道，轮椅差点卡住。后来有位晨练的老爷爷帮我推了一把。”
　　她说着，语气里有一种孩子气的骄傲，却又混着一丝疲惫。
　　明视没说什么，只是将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好，手指碰到清辉的手背——很凉。她将暖手宝塞进清辉手里，然后用双手包住她的手，轻轻揉搓。
　　“下次叫我一起，”明视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去哪里。”
　　清辉低头看着她们交握的手，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细的阴影。
　　“姐姐，”她忽然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走在海里，”清辉的目光又投向远方，“水只到膝盖，很温暖。我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向海平线。走着走着，我回头看，看见姐姐站在沙滩上，朝我挥手。”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然后我就醒了。”
　　明视握紧了她的手。晨光在这一刻突破云层，第一缕真正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将波浪染成碎金。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苏醒，颜色变得鲜活而饱满。
　　“太阳出来了。”清辉轻声说。
　　她们一起看着那轮红日缓缓升起，从海平线下挣脱，跃入天空。光芒万丈，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
　　“很美，”明视说，“但下次，我们一起看。”
　　清辉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明视。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的眼睛里有整个日出的倒影。
　　“好，”她说，“一起。”
　　明视站起身，走到轮椅后，手轻轻搭在椅背上。
　　“回家吧，”她说，“我给你煮姜茶，再煎个荷包蛋。你喜欢的溏心蛋。”
　　清辉笑起来，那笑容在晨光中明亮而真实：“还要烤面包，抹草莓酱。”
　　“好，都依你。”
　　明视推着轮椅缓缓离开石堤。轮椅的轮子在石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与远处海浪的声音应和。
　　清辉抱着暖手宝，摄影集摊在膝上，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那张黄昏的海滩——一对老人并肩坐着，身影被拉得很长。
　　“姐姐，”清辉忽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我们会一起变老吗？”
　　明视的脚步没有停顿，推着轮椅稳稳前行。
　　“会，”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们会一起看很多次日出，一起做很多个苹果派，一起等紫藤花开，一起在停电的夜晚点蜡烛。”
　　清辉没有回头，但明视看见她的肩膀放松下来，那是一种彻底的信赖与安然。
　　她们离开海滩，踏上回家的路。晨光越来越亮，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像那个摄影集里的画面——两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慢慢走。
　　而在她们身后，海依旧潮起潮落，干净而永恒，承载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承诺，和所有“来日方长”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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