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囚

　　云疏刚在静室中凝神入定，一道熟悉而强悍的神识便不由分说地侵入他的识海，如冰冷的丝线，又带着不容抗拒的缠绵，勾缠着他的神识共舞。
　　【寒渊！你竟如此不要脸！】
　　云疏在心底气笑，那神识纠缠带来的陌生而汹涌的愉悦感，却几乎让他心神失守，险些沉迷。就在他心神摇曳的刹那，寒渊的本体已不知用何种方法突破了禁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手臂一环，便将人牢牢锁进了自己微凉的怀抱里。
　　云疏仿佛终于放弃抵抗，任由自己向后靠进那个怀抱，甚至发出一声极轻的、似是妥协的喟叹。
　　寒渊眼底刚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下一秒——
　　“砰！”
　　一股巧劲猛地从他怀中爆发！饶是寒渊也未曾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反击，竟被直直震退数步，尚未站稳，一道柔和的灵力旋风便将他“送”出了房门。
　　“师尊啊师尊，”云疏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内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得胜后的沙哑，“恕徒儿今日……不能招待了。”
　　寒渊在门外稳住身形，非但不怒，反而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闷笑。他看着眼前紧闭的、灵光重聚的房门，竟真的就此吃了闭门羹。
　　几乎就在同时，云舟这一排房间的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道缝隙。一双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缝隙后闪烁，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从寒渊师叔祖强行闯入，到被云师叔干脆利落地“请”出来，这跌宕起伏的全过程，可是一点都没落下！
　　寒渊似有所觉，目光淡淡扫过那一排窗户。
　　“嗖——！”
　　所有窗户瞬间齐齐关上，仿佛从未打开过。但那股弥漫在走廊里的、无声的八卦兴奋，却久久不散。
　　云舟穿透云层，在无数道流光与惊叹声中，缓缓降落在天一门那仿佛由白玉铺就的巨型广场上。
　　作为当今修真界执牛耳者，天一门的气派远超寻常宗门。只见千峰竞秀，灵瀑如练，仙鹤衔芝而过，空气中弥漫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早已等候在侧的天一门弟子们身着统一制式的雪白道袍，面容肃整，举止有度，整齐地列于通道两侧，以示对各方来客的尊重。
　　林长老上前，与天一门的接引执事交割验看玄机派的邀请玉劵。确认无误后，那由灵光构成的巨大山门才轰然洞开。
　　“玄机派诸位，请。”
　　踏入山门，景象豁然开朗。与其说是一个宗门，不如说是一座悬浮于云间的仙家城池。白玉廊桥九曲回环，连接着各座悬浮仙山。广场之上，早已备下盛宴：灵果仙酿置于玉案之上，香气四溢；诸多小宗门修士与散修已在其间谈笑风生，交流论道；更有身着彩衣的天一门女弟子，于中央高台随着清越的仙乐翩然起舞，衣袂飘飘，宛若惊鸿。
　　景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繁华盛景，几乎看呆了。连一向冷面的寒渊，目光也在这熟悉的场景中微微流转。云疏则安静地跟在师尊身侧，眼神平静地扫过全场，将天一门的布局与各派重要人物的气息一一记下。
　　玄苍掌门与几位长老，自是直接被引往更高处的主殿，与天一门的掌门及各大宗门领袖会面。
　　而月无漪，却悄然脱离了人群。她并未随玄苍前往主殿，亦未在喧闹的广场停留。她循着一条静谧的小径，独自一人，走向了天一门外围一处僻静的悬崖边。
　　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杏树，时值花期，开得如云如霞。
　　她记得这里。当年，她的师尊无妄仙尊，曾带她来过。
　　她静静立于树下，纷扬的花瓣掠过她的肩头。前方是云海翻腾，下方是喧闹红尘，她却独立于此间，一身素衣，清冷得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然而，若有人此刻能看清她的眼神，便会发现其中并无脆弱与感伤，只有一片沉淀了岁月与往事的、清醒的淡然。
　　她不是在凭吊，而是在确认。确认故地依旧，确认道心未改。
　　也正是在这片极致的静谧与回忆之中，她并未察觉到，或者说，并不在意——不远处，一道带着探究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她这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正当月无漪神游天外之际，一个清亮如银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喂！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月无漪闻声微怔，下意识转身——只见一个身着红黑相间劲装的少女正歪头打量她，发尾高束的马辫随风轻扬，腰间银铃叮当作响。那少女见她回头，眼睛一亮，又凑近几步，几乎要贴到她面前：
　　“说你呢！生得这么好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愁眉苦脸的？”
　　月无漪在记忆中搜寻一番，确认往届大比并未见过这号人物。观其形貌灵动，举止不拘，想必是哪个新晋宗门的弟子。她并未多想，只是温柔地弯起唇角：
　　“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多谢小友关心。”
　　谁知那少女一听，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竟又往前凑近半分。月无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贴近惊得睫羽轻颤，却仍保持着风度，想听听这活泼过头的孩子还要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少女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拍了拍胸脯，腕间银铃随之脆响，“你跟我走吧！我保证以后没人敢欺负你！我让你当我的二当家，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番孩子气的豪言壮语，让月无漪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她眸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像是春雪初融：
　　“你所在的门派，竟这般威风？能让你随意许出二当家之位？”
　　“那是自然！”少女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得意，说得理直气壮，“我觉得，你这么漂亮，合该跟着我这样的人，吃香喝辣的，快快乐乐的才好！何必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月无漪听着灼华那番孩子气的豪言壮语，唇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心底却悄然漫上一阵恍惚。
　　这般无所顾忌、仿佛天地皆在掌中的鲜活与明亮……她有多久未曾见过了？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感觉轰然撞开。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般模样。当年随师尊无妄仙尊初临天一门，她眼中盛着的是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与跃跃欲试。她在这里结识友人，也在这里与劲敌交锋，最终凭借手中之剑，于万众瞩目下夺得魁首，一战成名，“月仙子”的声名响彻修真界。
　　那时，前程似锦，未来如同眼前这片云海，浩瀚无垠。
　　可如今呢？
　　云海依旧翻腾，杏花依旧年年盛开，连脚下的青石板都未曾变换过分毫。景物如昨，她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明媚飞扬的少女。曾经的对手们道途精进，或成一派宗师，或名动一方。唯有她，拖着这具被暗算、被伤病掏空了的孱弱身躯，修为停滞不前，如同被困在时光里的幽魂，只能在回忆里触摸曾经的锋芒。
　　玄苍允她前来，美其名曰“散心”。可故地重游，哪是散心？分明是凌迟。每一处熟悉的风景，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都在对比着她如今的落魄。
　　想到此处，那被强行压在心底的哀凉再也抑制不住，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眼中那抹因回忆而生的微光悄然寂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切入骨的哀伤。她微微垂下眼睫，试图掩盖这份失态，但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却未能逃过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月无漪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哀伤，虽然细微，却精准地被灼华捕捉到了。她不喜欢看到这个漂亮姐姐露出这样的表情。
　　“漂亮姐姐，别伤心了！” 灼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献宝般的雀跃。只见她手腕一翻，掌心魔气交织，竟凭空捧出一大束纯白无瑕的昙花。花瓣上还带着氤氲的露气，每一朵都绽放到极致，时间在它们身上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成了永恒的美。
　　“你看！”她将花束递到月无漪面前，得意地扬起下巴，“我特意用了法术，让这些本来只开一瞬间的昙花，永远都这么好看！喜欢吗？”
　　月无漪看着眼前这违背了天地规律、被强行留驻的美丽，眼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大。随即，一抹真切的、带着暖意的微笑在她唇边绽开，竟比怀中的昙花更清艳动人。
　　“很美……”她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只是，为何是昙花？”
　　“因为啊！”灼华回答得理直气壮，笑容灿烂，“你就像昙花一样，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但是——”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觉得，昙花一现算什么？你就该永远都这么美丽，永远都光彩夺目！就像我一样！”
　　她这夸人还不忘自夸的模样，终于逗得月无漪掩唇轻笑出声。那笑容如同月破云层，清辉流转，让灼华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说起来，”灼华回过神，好奇地凑近，“我还不知道漂亮姐姐的名字呢？”
　　月无漪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拂过那永不凋谢的花瓣，动作温柔。
　　“月无漪。”她轻声说。
　　“月、无、漪……”灼华一字一顿地念着，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仿佛有星辰坠入其中，“真好听！就像……就像天上一轮最好看的月亮，它的光洒在特别安静的湖面上，那么美，但是连一丝丝涟漪都没有惊动。”
　　她形容得有些笨拙，却奇异地精准，直抵这个名字的意境核心。
　　月无漪看着眼前这束违背了天地规律、永恒盛放的昙花，如何能不明白其中蕴含的、绝非仙家正统的力量？那精纯的魔气在她这等修为面前，即便再如何掩饰，也如雪中之炭，清晰可辨。
　　她看着灼华那副“快夸我”的得意模样，依旧带着孩子气的纯粹，仿佛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等险境。
　　就在灼华心满意足，准备功成身退之时，月无漪却轻轻唤住了她。
　　“且慢。”
　　灼华疑惑回眸。
　　只见月无漪指尖捏着一道叠成三角形、流转着清正仙力的灵符，递到了她面前。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来这里，”月无漪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也不知你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落在灼华瞬间有些僵硬的脸上，最终停在那束昙花上，唇角牵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你送的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随即，她话锋微转，将灵符轻轻放入灼华手中：“但此处，毕竟是仙界大本营。这符箓可助你掩盖周身气息，行事……务必小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