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

　　回到那个租住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的公寓，谢言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门外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他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那心跳，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紊乱感。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黑暗中，宋翊那双痛苦而绝望的眼睛，和他自己冰冷拒绝的眼神，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反复交错、撞击。那个粗暴的吻留下的触感和味道，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

　　“我该拿你怎么办……”宋翊嘶哑的质问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怎么办？

　　离我远点。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谢言在心里无声地回答，心脏却因为这残酷的答案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他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压下那阵生理和心理双重夹击下的不适。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糟糕。比李医生评估的还要糟糕。抑郁症带来的情绪低谷像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而心脏因为连续的情绪波动和昨晚的“代价”，也发出了更强烈的抗议。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书桌前，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那个没有标签的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他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味道，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然后，他又拿出了李医生开的抗抑郁药，熟练地配着温水服下。两种药物，一种维系着他身体的脆弱平衡，一种勉强支撑着他精神的残垣断壁。

　　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四肢百骸，但他知道，睡眠并不会轻易降临。即使药物能带来短暂的昏沉，噩梦也会如影随形。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停留在和宋翊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宋翊问他是否到家。他没有回。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他想打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嗯”，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抑郁症抽干了他所有的能量和表达欲，尤其是在面对宋翊时，那种想要靠近却又必须推开的矛盾，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熄灭了屏幕，将手机扔到一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宋翊家中那暖融融的、带着食物香气和生活气息的味道，与他这里冰冷孤寂的空气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宋翊依旧保持着谢言离开时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房间里一片狼藉，倒地的抱枕，散落的游戏卡带，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混乱。

　　唇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那股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味道，似乎已经渗透进了他的感官，挥之不去。谢言那个冰冷的、毫无情绪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不懂。

　　为什么？

　　如果谢言真的那么讨厌他，为什么还要答应过来？如果谢言已经不爱他了，为什么平时还要做出那些关心的姿态？

　　那个在後巷如同战神般保护他的人，和这个用冰冷眼神将他推开的人，真的是同一个谢言吗？

　　还是说……从他失忆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谢言只是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关系，而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情里，直到今晚，才被彻底打醒？

　　一种巨大的、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愤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抓起手边的抱枕，狠狠地砸向墙壁，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为什么偏偏是他忘了一切？
　　为什么谢言什么都不肯说？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给谢言发的最后那条信息上。没有回复。那个熟悉的头像，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而遥远。

　　他手指颤抖着，在对话框里输入：【我们谈谈。】
　　删掉。
　　又输入：【你到底怎么了？】
　　再次删掉。
　　最后，他只发出去三个字：【到了吗？】

　　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宋翊看着那孤零零的消息，感觉自己像个对着深渊呐喊的傻瓜，连回声都听不到。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任何人，而是输给了谢言那铜墙铁壁般的心防，和那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沉重的过去。

　　这一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漫长而无眠。

　　一个在冰冷的公寓里，独自吞咽着药物和绝望，被抑郁症的黑狗和心脏的隐痛反复撕扯。
　　一个在残留着对方气息的家里，被愤怒、悲伤和无尽的困惑折磨，仿佛被困在了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而那根连接着他们的、名为“过去”与“信任”的线，在今夜，似乎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了即将断裂的、细微而清晰的哀鸣。

　　宋翊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他终于看懂了，那层冰冷的壁垒之后，是怎样一片饱受摧残的荒原。他蹲下身，与蜷缩在墙角的谢言平视，心脏被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刺得生疼。

　　没有质问，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了昨晚那种疯狂的占有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谢言额前被冷汗濡湿的黑发，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润。

　　谢言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眼眶里蓄积的水汽越来越重，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化作一颗泪珠，无声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湿痕。

　　这一滴泪，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宋翊最后一丝犹豫。

　　他不再迟疑，俯身向前，目标不再是带着惩罚和质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想要安抚和确认的温柔，轻轻贴上了谢言那干燥、冰凉且微微颤抖的唇。

　　这个吻，与昨晚那个粗暴的撕咬截然不同。

　　它很轻，很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穷无尽的怜惜。宋翊的唇瓣温暖而干燥，温柔地摩挲着谢言冰冷的唇，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那份寒意。他没有急于深入，只是这样贴着，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笨拙的安慰。

　　谢言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僵硬如铁，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想要再次筑起防线。

　　但宋翊没有给他机会。他没有用强，只是用那持续的、温柔的触碰，固执地停留在那里，仿佛在说：“别躲，我在这里。”

　　一滴咸涩的液体滑入两人相贴的唇间。不知道是谢言的泪，还是宋翊的。

　　这滴泪仿佛带着某种瓦解的力量。谢言紧绷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强撑了太久、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壁垒，在这个过于温柔、与他预想中所有反应都不同的吻面前，终于土崩瓦解。他抵在宋翊胸膛的手，那点微弱的推拒力道，渐渐消失了。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彻底濡湿，黏在一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感受到他的软化，宋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他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伸出舌尖，舔舐掉谢言唇上那混合着泪水的咸湿，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微启的、冰冷的唇缝。

　　没有遇到抵抗。

　　谢言像是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他的唇进入，任由那陌生的、带着宋翊独特气息的温暖席卷而来。他的呼吸依旧很轻，很乱，带着压抑的哽咽。

　　这个吻，不再带有任何情欲的色彩，更像是一种生命的渡气。宋翊极其耐心地、一遍遍用自己的唇舌温暖着对方，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将对方从那个冰冷绝望的深渊里，一点点拉回来。

　　他尝到了苦涩，是泪水的味道，或许……还有药物的味道。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更疼了。

　　他不知道谢言到底独自承受了多久，不知道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惊涛骇浪的痛苦。他只知道，从现在起，他不能再让这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谢言的唇瓣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直到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靠在了自己怀里，宋翊才缓缓结束了这个漫长而温柔的吻。

　　他的额头抵着谢言的额头，鼻尖蹭着对方冰凉的鼻尖，呼吸交融，气息未平。

　　“对不起……”宋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悔恨，“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言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泪水却流得更凶了，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轻轻颤抖。

　　宋翊伸出手，将他整个人紧紧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谢言的身体很轻，很凉，在他怀里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散架的羽毛。

　　“别怕，”宋翊将下巴轻轻抵在谢言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以后……我都在。”

　　这一次，不再是谢言对他说“别怕，我在”。

　　而是他，对谢言说。

　　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压抑的、细微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

　　窗外，阳光终于努力穿透了云层，一缕金黄色的光芒，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了进来，恰好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将这片冰冷的角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冰川并未消融，深渊依然存在。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抱在一起，共同抵御着那无边的寒意。而那个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吻，像一颗微弱却顽强的火种，在这片荒芜之地上，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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