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不问意

　　草原使团抵达帝都的宫宴，设在琼林苑最大的殿宇“万华殿”内。夜幕降临，宫灯璀璨，丝竹盈耳，觥筹交错。皇亲贵胄、文武重臣皆已入席，等待着主角的登场。

　　顾清晏依旧是一副慵懒姿态，斜倚在席位上，把玩着酒杯，目光却不时扫向殿门入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与冷意。他身侧不远处，沈栖竹静坐如松，深蓝官袍衬得他容颜愈发清冷，只是那双向来只观星辰的眸子，此刻也落在了同一个方向，带着淡淡的忧虑。

　　他们都已知晓皇帝那近乎羞辱的旨意。此刻，他们都在等，等那个被迫脱下飞鱼服、换上宫装的身影。

　　靖王顾弘坐在稍远些的位置，少年脸上满是紧张和愤懑，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他知道暮云姐姐受了多大的委屈。

　　蔺无殇与凌无非分别坐在两侧，一个笑容妖冶难测，一个面无表情如冰，但目光都聚焦于御阶之下那片空出来的区域。

　　苏子墨也来了，他被安排在靠近末席的位置，脸色苍白，眼神阴郁地盯着前方，几乎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草原王太子阿史那·叱云坐在贵宾席首位，他身形高大魁梧，面容深邃俊朗，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豪迈与野性，此刻正与身旁的妹妹阿史那·月歌低声交谈。

　　月歌公主果然容貌昳丽，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的英气，细看之下，与暮云确有三分形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暮云是冰封的凛冽，而她则是燃烧的火焰。

　　坐在叱云另一侧的大祭司萨仁，身着繁复的萨满祭袍，面容被部分阴影遮挡，只露出一双深邃得仿佛能吸纳灵魂的眼睛。他手中缓缓转动着一串骨制的念珠，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全场，最终，也落在了殿门处，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的时刻，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锦衣卫都指挥使，暮云暮大人到——！”

　　刹那间，整个万华殿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交谈声、丝竹声，甚至呼吸声，都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一道身影，逆着殿外的灯火，缓缓步入。

　　赤色！

　　并非飞鱼服那种象征权力与杀伐的暗赤，而是宫装特有的、华丽而浓烈的正赤！金线绣成的繁复凤凰牡丹纹路，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宽大的袖摆与迤逦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暮云来了。

　　她梳着精致的宫髻，缀以赤金点翠步摇，脸上薄施粉黛，掩盖了平日里的煞气与疲惫，却掩不住那双眸子深处的冰冷与坚韧。宫装勾勒出她常年习武、柔韧而充满力量感的身段，腰肢纤细，却不显柔弱，反而有一种内敛的爆发力。那身本该属于深宫婉约女子的华服，穿在她身上，竟奇异地融合出一种既雍容华贵，又暗藏锋锐的独特气质。

　　她没有丝毫扭捏，步履平稳，姿态端庄，甚至比许多真正的宗室贵女更显从容。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行动间，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如同真正的大家闺秀，娴静优雅。

　　然而，正是这份“正常”，这份近乎完美的“大家闺秀”姿态，让所有熟知她的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根本不是暮云！或者说，这是暮云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将自己套入了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壳子里！

　　顾清晏手中的酒杯顿住了，他眯起眼，看着那个在赤色宫装映衬下，肤色更显白皙、容颜更添几分惊心动魄之美的女子，心中没有半分欣赏，只有一股无名火和针扎似的刺痛。他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是何等汹涌的怒涛。

　　沈栖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观星象，亦观人心。暮云此刻周身气息凝练到了极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那被强行压抑的锋芒，反而给人一种更加危险的感觉。他心中轻叹，皇帝此举，无异于玩火。

　　顾弘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熟悉的、杀伐果断的暮云姐姐。他看着那身刺目的赤色宫装，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蔺无殇脸上的笑容淡去，凤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

　　凌无非依旧面无表情，但按在苗刀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最震惊的，莫过于草原使团。

　　王太子叱云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但随即化为浓浓的诧异与疑惑。这与他情报中那个执掌诏狱、令百官胆寒的铁血提督，判若两人！这分明是一位气度雍容、姿容绝世的贵女！那份隐藏在娴静下的坚韧，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兴趣。

　　公主月歌则是微微蹙起了秀眉，她看看暮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三分相似，在此刻身着华服的暮云面前，仿佛成了一种拙劣的模仿，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甘与……嫉妒。

　　而大祭司萨仁，那双深邃的眼睛骤然亮起奇异的光芒！他手中的骨珠停止了转动。他紧紧盯着暮云，仿佛要看穿那身华丽宫装下隐藏的灵魂。他感受到的不是温婉，不是娴静，而是一种被强行禁锢的、滔天的煞气与不屈的意志！那“孽缘众多”的命格，在这极致的压抑与反差下，显得更加诡谲而诱人！

　　暮云对所有的目光视若无睹。她步履从容地走到御阶之下，对着龙椅上的皇帝，依照宫规，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暮云，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草原使节远来辛苦。”她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柔婉，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皇帝顾渊看着阶下那个身着赤色宫装、低眉顺目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痴迷的满足。对，就是这样！这才是他想象中，应该站在他身边的样子！美丽，强大，却又被他牢牢掌控。

　　“暮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赐座。”

　　“谢陛下。”暮云缓缓起身，在宫女的引导下，于靠近御阶的席位安然落座。她姿态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草原使团目光接触时，还微微颔首致意，礼仪完美无缺。

　　然而，在她抬眸的瞬间，顾清晏和沈栖竹都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被囚禁的猛兽，舔舐着锋利的獠牙。

　　她不是在屈服，她是在蛰伏。

　　这身宫装不是荣耀，而是战袍。一场无声的、更加凶险的战争，已然在这觥筹交错的华宴之上，悄然拉开了序幕。

　　草原使者们面面相觑，这位暮提督，与他们预想中的形象，相差何止千里！而大祭司萨仁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充满兴趣的笑容。

　　这场大周之行，果然比想象中，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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