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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庙
上次三老爷见常叙雍回来了，才急匆匆来打了一顿常叙雍板子，打完了又急匆匆地跑了。
小年渐进，杭晨三催四请，都不见叫三老爷挪动尊步，直到腊月二十，三老爷才舍得从庄子上回来。
“三太太，老爷，老爷带着丽珠姑娘回来的。”
杭晨抄经的手微停了一下，接着抄了下去，抄了一会儿，心绪不宁，一把将笔掷到砚边，几点墨全溅在了丫头身上：“新鲜，他不是把丽珠姑娘当个宝贝，生害怕我害了她？居然还舍得带回这里？”
“……前院说，叫十姑娘去拜见。”
“荒唐！”杭晨这下是真的怒了，“她给十姑娘送东西，我没拦着，是我可怜她小小年纪，便被老东西骗来做没名没分的偏房。她倒好，果真是，果真是——”
杭晨忍了又忍，将那句“教坊司出来的贱人”吞了下去，牙齿格格响：“她倒会顺杆子往上爬，得寸进尺！”
“她只顾着自己，从没想过十丫头有个这样的亲娘，又能说到什么好婚事。”
杭晨冷笑道，“你去回了老爷，安自然是要请的。只是十姑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恐会过人。老爷同十姑娘许久未见，挂念乃是人之常情，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得不多为十姑娘想想。若是置十姑娘于不孝之地，岂非难堪？”
那小厮唯唯诺诺地走了，回禀之后，三老爷自是高声斥了几句，而丽珠却淡然劝道：“老爷不必生气，十姑娘同我虽然是亲生母女，可太太心里，也是将十姑娘当女儿的。”
“妒妇！妒妇！”常三老爷骂起女人倒比骂儿子文雅几分。骂完之后，常老爷又想起杭晨惯常是不管他纳妾的，不由多了几分尴尬：“算了，算了。丽珠，等她不在，老夫再叫十丫头过来拜见。”
常三老爷与杭晨，与常大老爷同钱令黎不同。常家三房惯常是一对尴尬夫妻，平日里都是各过各的，唯独逢年过节才见一回。
上次见是中秋，腊月里三老爷虽回来了，但因为丽珠的事，两人又各自梗了几日脖子。拖到了祭祖这日，夫妻两人再是不愿，还是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装出相敬如宾。
往年常大老爷不在，都是二房三房代行宗长之责，今年常大老爷罢官，倒是不用旁人代行职责。
今年还有一事，清悟新入门，要奉了祭盘，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常门徐氏。
到祭祖这日杭家的三位夫人站在前头，大奶奶、二奶奶、华嫣娘与清悟都跟在后头。清悟站着站着，突然想起上辈子皇帝带着一后二妃告庙。
她跪在皇后身后，听完那一声“钦哉”，清悟抬头，望见殷皇后头上的点翠十二龙凤冠，那十二条龙的黑曜石眼珠子，正冷冷地看着她。
祭礼毕后，诸人鱼贯而出。清悟略走得慢些，常叙雍从后头赶上来，两个人一道踏过那道“诗礼翰林”的牌匾。一阵风卷了过来，吹得清悟一个激灵：“好冷。”
“这里就是冷。”常叙雍道，“北边不是也冷么？”
“不一样的。先前同你说过，北边进屋子就不冷了，这里却不一样，虽没什么大风大雪，冷气却直往人骨头里钻。”清悟摇了摇头，她起了玩心，“五爷，我都说冷了，你不把自己的斗篷给我么？”
“你身上已经有了。”常叙雍也跟着摇了摇头，“抢我的斗篷干什么？”
清悟嗤笑了一声，朝前头努了努嘴。常家二爷正握着赵涵的手，两人依偎在一把伞下：“五爷怎么这样不解风情。”
“那是二嫂嫂怀有身孕，往常二哥可不这样。”常叙雍撇撇嘴，“二哥三哥惯常装腔作势的。三哥抬了秋韵做姨娘，转头还能给三嫂嫂披斗篷，你不嫌恶心么？”
嫌，当然嫌弃。
清悟打眼一看，华嫣娘同常三爷居然也手拉手走着，全看不出几日前因为秋韵抬姨娘的事，闹个不可开交的样子。
华嫣娘眼里的秋韵是一根尖刺，但只要三爷稍回护她几分，这根刺就不在了。
她却不行。清悟攥紧了手里的手绢，今儿双云给她拿的花样竟然是同心环佩。罗带同心……德妃薨后，她的广宁宫也曾留驻过春色。皇帝年轻的躯体，同她更年轻的躯体交缠，鸳鸯双枕多绮丽——可后来呢。
宫女如花满南苑，世上皇帝倾心相待的，岂独她徐清悟一人？
她觉得恶心！
便纵然醉情酒场，皇帝仍旧龙章凤姿。可凭什么她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要去伺候在脂粉场酒肉堆里泡着的皇帝？
脏，真脏。便是他是皇帝也不行，便是他低下头来哄她也不行——
清悟手里的帕子越攥越紧，她闭上眼，皇帝的脸在她眼前，温热的呼吸喷在她前额，带着酒气，带着女人的脂粉油气，带着那只豹子的阴气——清悟嫌恶地皱起眉来。
“清悟，不要不高兴。”常叙雍的声音轻轻的，顺着风飘到了清悟耳朵里。
清悟一愣：“我没有不高兴。”
“是吗？”常叙雍深深地看了一眼清悟的脸庞，他的妻子眼里总是藏着许多的孤清，看不见又摸不着，就像是她时常插在头上的一枚小凤，在夜色昏暗之中，清泠泠地泛着珠玉的冷光。
他又呼出一口气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他回来之后，叹气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多：“三哥是三哥，我是我。”
清悟心里好像被刚才的香火轻轻地烧了一下，灼出个浅浅的洞来，里头包裹着正跳着的瓣膜。常三爷同他是不一样的，皇帝同他是不一样的么？天下的男人当真有不一样么？
她快走两步，只留了个晃荡着的白玉兰坠子给常叙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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